王梦烟见史一氓怔怔地在想心事,伸手碰了碰史一氓的胳膊,一脸关切地看着史一氓的脸,问到:“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史一氓这才从神思中醒转,见到王梦烟一脸的关心,突然心中一暖,如遇故交,险些将心事和盘说出,但瞬间心又硬了起来,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在他六岁的时候抛下他和爹爹,跟那个货郎私奔了。他记得妈妈私奔的那天晚上,爹爹史云鹤刚巧从外面回来了,妈妈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东北烧锅,并陪着爹爹喝酒,他记得妈妈问爹爹,“你一年总在外面走江湖,就不想家、孩子和我?”
他的爹爹一边喝酒一边冷冷说到:“好男儿志在四方,行侠仗义,岂能图一己之安乐?妇人之见。”
他的妈妈又说到:“我一个人照顾孩子照顾不来的,又要吃要穿的,已是拮据,你总得接济接济才是。”
他的爹爹回身从包裹中取出两块银锭,放在桌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到:“我身上就这么多,全给你。”爹爹的语气冷漠得让人心寒。
他的妈妈没有接桌上的银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表情凄然地低下头,说到:“我不是跟你要银子,我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和我一起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成人。”
他的爹爹显得极不耐烦,道:“我不是说过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我过不了,我就喜欢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以后休再说这样的话,当初,你嫁给我的时候你是知道的。”
他的妈妈眼圈一红,眼泪在眼底打转,语气幽幽,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吗?”
他的爹爹猛地把酒碗放在桌上,大声吼到:“当初是你非要嫁给我的,现在后悔啦?别婆婆妈妈的,影响我喝酒。”碗中的酒洒到桌上,顺着桌面的缝隙,慢慢渗透滴落到地面。
史一氓记得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他的妈妈默默擦去眼泪,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最后,爹爹喝多酒倒在炕上就睡了过去,打着山一样的鼾,妈妈默默收拾完桌子,帮爹爹脱去长衫,盖好被子,又默默地坐在炕边看着史云鹤,低声说到:“云鹤,对不住啦,不是我狠心,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冷落,我终究是一个女人,需要温暖和体贴,需要关心和陪伴,江湖险恶,以后你多保重。”当时,他听不懂妈妈的话,以为还象以往那样,妈妈服侍爹爹睡着然后就熄灯睡觉,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史一氓才知道,妈妈和那个货郎走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炕上放着两个蓝花布的包裹,一个包着妈妈给他赶制的几套衣服和几双鞋,单的棉的都有,另一个包着几件爹爹的换洗衣服,都已洗得干干净净,妈妈还给爹爹留了一封信。
史一氓从小到大始终不明白,他的妈妈为什么会和货郎私奔,为什么会狠心抛下他和爹爹一个人走了,他只记得爹爹看过信后,把信撕得粉碎,然后大发脾气,吓得他躲到墙角不敢出来。后来,爹爹再出去,他就象个野孩子似的,顽劣成性,平素吃东家,住西家,饥一顿,饱一顿。
一年后,史云鹤从外面回来,将史一氓的衣物收进一个包裹,把他和包裹一起送上了长白山鹰嘴崖,拜关外怪杰储还山为师学习武功。
储还山原本不想再收徒弟,但碍于史云鹤的情面,勉强收下。时间一长,储还山见史一氓性格刚强,身体强壮,聪明机灵,凡事一点就通,不由心头欢喜。一年多的近似乞讨般的日子,也让史一氓学会了看人眼色,史一氓虽性格顽皮,但储还山的武功高强,这让他不得不收敛顽劣情性,经常哄的储还山高兴,没出半年,储还山破例收史一氓作了关门弟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史一氓慢慢长大,也对妈妈当年离家出走渐渐产生了一种怨恨,他固执地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不是好人,都是薄情寡义、没有良心之人,因此,他也认为王梦烟一定不是好人,倘若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也会突然离他而去,也会和别的男人私奔,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恨恨的表情,大声吼到:“别碰我,我该走了,警告你,不许跟着我。”
史一氓的语气冰冷无情,王梦烟顿时一愣,呆呆地看着史一氓,一脸惊恐,她不明白史一氓为什么突然象是换了一个人,浑身充满着冷酷和野性,她以为史一氓真生她的气了,顿时有些后悔,急忙陪着笑说到:“你是关东的吧?我听说关东的男人都豪爽大气,从不和女人生气,是不是?”
王梦烟的语气带着一种讨好的成分,她可不想让史一氓这傻小子真生她的气。
史一氓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他看到了王梦烟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份惊惶,他的心顿时软了,语气和缓了下来,但终究心存芥蒂,也没看王梦烟,淡淡说到:“嗯,我是关外的,但关外的男人不一定不生女人的气。”
史一氓又想到了妈妈私奔的第二天,爹爹发了疯似的又打又砸,一杯杯喝着闷酒,大骂妈妈忘恩负义,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却再也想不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骂妈妈了,只是反复骂着这几句。那时,他不懂什么叫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是后来从师父那里知道的,他只所以这么和王梦烟说话,其实是想起了他爹爹的话。
王梦烟小嘴一撇,上前一步和史一氓并排站立,眼睛看着远处,说到:“还是生气了,关东男人可没这么小气。”
史一氓也把嘴一撇,不屑道:“你又知道什么?又没见过关东男人。”语气依旧冷淡。
王梦烟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扭回身说到:“我听我师父说起过,也听我师叔谈论过,有个关外飞鹰你知道吧?行侠仗义,豪爽大气,可不象你这样小肚鸡肠。”
史一氓听王梦烟提到了爹爹,心中一急,脱口说到:“我当然认识,他是我的……”说到这里,猛然打住,他记得爹爹说过,行走江湖的人都会有几个仇家,无论遇到什么人,绝不能轻易泄漏自己的底细,急忙住口不说。
王梦烟听史一氓不再往下说了,扭头问到:“怎么不说了?你认识史大侠?”
史一氓急忙掩饰,道:“不,不认识,听师父说起过。”
王梦烟见史一氓丝毫没有改口和她一起走的意思,也没再勉强,道:“就你这小气劲,估计也不会认识,好吧,我也不跟着你了,不过呢,不是我怕了你,是因为我要去找我的妈妈,等完了事我去江南找你。”
史一氓斜看了一眼王梦烟,见她并没有生气,也就没再说话,顽性顿起,猛然暗提一口气,拔腿纵身向前跑了起来,转眼奔出一丈开外。
王梦烟没有料到史一氓说走就走,急忙喊到:“你去江南哪里?我去哪里找你?”
史一氓脚步不停,扭头说到:“杭州”,声音远远飘过来,人已经去远了。
王梦烟一脸的不甘和委屈,她是真的不想让史一氓走,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心里喜欢史一氓,不想和他分开,内心渴望和史一氓在一起。可她不得不留下来,她是跟着她的师叔王道坤一起来的,王道坤是天地会清云堂堂主,清云堂地处甘肃西北,接近玉门关,塞外沙漠之中,王道坤此次来到中原,是受天地会总舵主秦剑南的委派,来白云寺镇联络天地会清木堂堂主元真,准备在清军南下清剿吴三桂之后返回的途中,趁清兵人困马乏,暗中偷袭,以挫清军锐气,并趁机南下,天地会南北联手,一举攻取吴三桂的地盘,再图北上。
元真是天地会清木堂堂主,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河南、安徽和两江一带,公开身份却是白云寺住持,暗中网罗人手,鼓动民众对抗朝廷,是天地会在两江地区反清复明的重要力量。
王道坤原本没想让王梦烟一起来,王梦烟得知王道坤要来江南,软磨硬缠,说是要来打听妈妈王珞丹的消息,王梦烟的妈妈王珞丹在王梦烟几个月大的时候就把她送给了静一师太抚养,然后就不知下落。
直到王梦烟十六岁的时候,静一师太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那天傍晚,静一师太让王梦烟陪她去了山顶,当时晚霞正浓,映红了天边,静一师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天边的霞光,慢慢说到:“梦烟,你十六岁了,也该知道你的妈妈是谁了,我今天就把真相告诉你。”
王梦烟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到:“我不是您的女儿吗?”
静一师太笑了笑,道:“傻孩子,你怎么会是我的女儿?师父是出家人,我是替你的妈妈抚养的你。”
王梦烟一脸茫然地望着师太,突然很害怕静一师太说出真相,但她又急切地想知道真相。
静一师太一脸爱怜地看了一眼王梦烟,把头又转向天边,缓缓说到:“我只知道你的妈妈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当年你妈妈没有嫁人就生了你,然后在苏北的白云寺镇北二十里外的水月庵把你托附给的我,那时我在水月庵作住持,有一天下着冒烟大雨,你妈用衣服裹着你,披着一块雨披把你送到水月庵,我知道有一个侍女一直陪伴着你妈妈,听说住在白云寺镇城西的豆腐巷,自从你妈妈生下了你,把你送给了我,你的妈妈就离开那个侍女了,那个侍女嫁给了一个姓陈的卖水果的男人,不知道那个侍女现在还在不在白云寺镇,后来,我在杭州见到过一次你的妈妈,没过多久,你妈妈就离开杭州,不知去向,如今,你长大了,愿意找你的妈妈就去找吧,师父我不阻拦你。”
王梦烟自始自终都在静静地听着,心内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静一师太的怀里,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她抬起头,抽泣着说到:“师父,您就是我的妈妈,我会陪您一辈子,用一辈子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可是,我想找我的妈妈,我不想让妈妈孤苦一生,师父您真的不阻拦我吗?”
静一师太用手抚摸着王梦烟的头发,将下颏轻轻搭在王梦烟的头上,说到:“师父绝不会阻拦你,生身父母大于天,你应该去找你的妈妈,师父遵守对你妈妈的承诺,将你抚养成人,教你学会了武功,也算对得起你妈妈的托付之情,师父不用你陪,师父早已习惯了清灯古佛的日子,师父本来想陪你去白云寺镇找你的妈妈,因为要参加武林大会,就不陪你去了,刚巧,你的师叔要去白云寺镇,你和他去一趟吧。”
王梦烟就这样来到了白云寺镇,由于王道珅要同白云寺住持元真会面,协商机密大事,王梦烟便也在白云寺镇住了下来,今天,由于师叔王道坤去了白云寺,王梦烟百无聊赖,四处闲逛,中午肚子饿了,见陕西面馆有她最爱吃的臊子面,于是,折身进了面馆,正巧史一氓也在吃面,两人这才相遇。
史一氓走后,王梦烟转身去了城西的豆腐巷,可是,从巷口打听到巷尾,终于有人告诉她,以前确实有一个卖水果的姓陈,就住在这个巷子里,可是十年前,因为水果生意不好,已经搬走了,搬哪去了谁也不知道。
王梦烟不死心,又四处寻找了两天,依旧音信皆无,毫无线索,那个侍女就象蒸发了似的,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在这两天时间里,王梦烟一边打听那个侍女的下落,一边无时无刻不在猜测史一氓到了什么地方,都在做些什么,天亮了她想史一氓该出发了,天黑了,她又想史一氓该住店了,然后就躺在床上想象着史一氓会做什么。
由于对史一氓念念不忘,王梦烟给师叔王道坤留了一封信,告诉王道坤她去杭州了,不用等她,也不用去找她,然后连夜收拾行装,便匆匆奔了杭州。
然而,就在过去的两天时间里,史一氓却经历了一次大凶大险。那天,他从白云寺镇一路急奔而去,第一天他没敢停留,狂奔了一昼夜,风餐露宿,过镇掠市,算算已经奔出三百里地,想想王梦烟即使想追也来不及了,这才放缓了脚步。
可是走着走着,史一氓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这么没日没夜地奔跑,居然就是不想让王梦烟追上自己,可是,自己的心里明明又是想与王梦烟在一起,盼着王梦烟从后面追上来,于是,王梦烟便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因此,一路走来,居然对道路两旁的景致再无一点兴致。
史一氓百无聊赖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苏北重镇邳州城,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红彤彤的晚霞如火焰一般烤红了天边,晚霞上面飘着无数朵浮云,映衬着霞光,瑰丽多姿。
邳州城地处东南要道,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此时,邳州城内聚集了几伙势力,最大的当属守城清兵,全部是满族正黄旗,骁勇善战,其余的有天地会、吴三桂及地方势力,这几股势力中天地会的势力较强,但也在清兵的压制下,逐渐退出城外,大街上犹留有双方激战过的伤痕和血迹。
城里发生的一切对史一氓来说更是没有兴致,他只觉得又累又饿,刚好街边有一家叫“仙客来”的饭店,二层木制阁楼,靠街一面上下八开间窗户,里面摆了二十几张桌子,整洁干净亮堂。
史一氓径直走进饭店,来到二楼,把包裹和刀一起放在桌上,冲楼下喊了一声:“店小二。”
店小二急忙跑了过来,躬身问到:“这位爷想吃点什么?”
史一氓摸了摸里怀,见还有不少碎银,于是说到:“来一盘酱牛肉,一盘炒腰花,一盘花生米,再烫二两酒。”
店小二答应一声,很快把菜摆上了桌,史一氓大口吃了几块牛肉。三天来,他就没遇到象样的饭店,更没沾肉腥,他又连吃了几片牛肉,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干,把杯轻轻放在桌上,四下观瞧。
此时的饭店里坐了五桌客人,靠近大街的窗边坐了三桌,共计十二人,看似同伙,其中里面一桌坐着四个人,分别穿着戎装短打扮,面冲外的一个人身穿长褂,头缠丝巾,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气宇不凡,显是十二人的头领。
靠里侧两边的桌子分别坐了四个人,神情紧张,面目严肃。一张桌子坐着四个穿着公子服饰的人,面目粗犷,却锦帽锦裘,手摇折扇,四把长剑戳在桌边。另一张桌子坐着四个短衣打扮的人,上身穿着黑色短坎肩,露出虬结的肌肉,下身穿着松裆长裤,裤脚都紧紧地扎着,四个人的背后各背着两把短枪。
史一氓看出这些人都不是寻常客人,似乎这些人事先约好了一起对付什么人,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他这样想着,也就不紧不慢地喝起了酒,伸出手去把包裹和刀拉到了身边。
不多时,只听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和战马的嘶鸣声渐行渐近,本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这些人突然都崩紧了神经,右手都下意识地握着兵器,他们知道这是清兵在巡街。
果然,一队人马忽啦啦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官爷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起马鞭往“仙客来”饭店里一指,身边顿时有六个人带着十余个清兵顺楼梯上了二楼。
没等清兵脚跟站稳,楼上的二十个人突然抽出兵器,一起向清兵冲了过去,清兵领头的六位官爷显然也不是软茬子,立即带着随从挥动兵器迎上前去,双方顿时打在一处。
变起仓促,史一氓尚未来得及躲避,楼上地方又狭小,容不下这么多人打斗,双方兵器几次险些伤到史一氓,桌上的酒壶也已被打碎,楼上顿时桌椅横飞,杯盘狼藉。
史一氓没想到看个热闹还会如此危险,但见各种兵器挥来挥去,他不敢大意,提起包裹和刀退到了窗口,万一形势不妙可跳窗逃走,可是,他伸头往外一看,猛然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楼前楼后密密实实围得如铁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