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当日。
颐年殿。
顾柷面前摆着一面三尺金鹊铜鉴,虎魄踞后,凤凰衔足,一侧案架上搁着一柄鸣匣长剑,朱红缑绳,银白淡雅。
安懋走进来行礼的时候,顾柷就站在镜台前,两眼凝望着自己昏黄的面额,好似恍然之间,駃騠驰隙,已是鹤发耄耋,满鬓沧桑。
他身上穿着的是件极难分辨的金贵料子,只依稀可见衣料上细细密密绣出的半树江左川红,饰以云烟水浪,繁丽无比。
若是避讳清光,将视线下挪数寸,蓦地便看进衣角的一丛锦簇花树里,重重萼华,火光乱窜,似叠叠安石榴一般冶艳浓郁之极,偏又钤在了玄黑的巢幕中,仿佛轻易一撤,便要盆倾瓮瀽,如素卵滚落。
安懋行过礼后又起身,见那树殷红仍定格在细腻缂丝之上,没有生栋覆屋,没有破卵倾巢,错乱支离的烛光将那匹料子照得柔和而美好,仿佛梁椽间倒流而下的鲛缬一般明暖蟠身。
“听闻五代徐铉尝得一镜,照面只见一眼。”
殿内的辟寒香馚馧雅正,轻飘飘地托着那龙章凤姿的帝王身形,不待转身,辨不出情绪的优容纶音便款款而至,
“然今蒙肃王进献这面‘火齐镜’。”
“据礼单上说,此镜是照《拾遗记中所载,按周灵王时之渠胥国的制法仿作的。”
“朕现下揽之一观,却无征所谓‘暗中视物如昼,向镜语,则镜中影应声而答’者。”
顾柷盯着镜中昏黄的影子,这样依照古法而故意仿造模糊的铜镜,连身后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太傅说说,这惯无主见的肃王送朕这样一面镜子,莫非是别有深意不成?”
肃王顾瞻是先帝的亲姊寿阳长主的儿子,同小皇帝是表兄弟关系。
先帝膝下虽然只有顾柷与顾椟这一对双生子,但他自己有许多的兄弟,颖王庆王康王郕王,加上出嫁姊妹所生诸子,林林总总,倒也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皇亲脉网。
顾瞻能通过薄薄一张礼单,就在一向都瞧不起网文的穿越者顾柷的心里留下一笔是有原因的。
——肃王幼患痼疾,下肢瘫痪,却是先帝唯一赐姓疏封在京的旁系亲王。
顾柷当时听到这个设定,还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作者夹带私货,这“子随母姓”的思想放在一个封建王朝的背景里真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而现在,小皇帝看着这面铜镜,心中却涌现出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悲凉之感。
“幼患痼疾,终生瘫痪”,这分明是在现代早已有成熟机制来预防和治疗的小儿麻痹症。
倘或继位的是顾椟,又当真按照他的构想推行现代化改革,说不定肃王已经等到了手术矫正的机会。
而废太子一朝落败,这看似繁华的盛国世间,却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如肃王一般身患癈疾的无辜小儿。
顾柷同情顾椟,连带着更可怜肃王,因此他形容顾瞻“惯无主见”时,语气是平淡而哀凉的。
这点子哀凉听入安懋耳中,却成了虚矫的伪态,
“臣听闻秦始皇时,咸阳宫中有镜能照人五脏六腑。”
“盖因人有邪心则胆张心动,故秦始皇常以此镜照宫人,遇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安懋淡淡回道,
“人目短于自见,故借镜以观形。”
“然人主若以寸镜观人肺腑,以片影断人表里,则无异于截胫剖心之桀纣辛癸者也。”
顾柷暗暗吐槽道,
怎么又是“剖心”这个梗啊。
这家伙是有多喜欢探究人心啊。
“太傅这话错了。”
天子转过身来,一双独属于少年人的、乌漆般油润的眸子斜睨着看向安懋,
“秦始皇若为桀纣之君,自古公衙的衡栿上头怎会条条都卧一幅‘明镜高悬’?”
安懋回道,
“许是‘大明’的镜呢。”
顾柷一怔,心道,
这大约是个隐喻。
他暗暗思忖道,
作者本来就是想写明朝事罢。
“咸阳宫有镜,大明宫亦有镜。”
安懋不知道自己上一秒在小皇帝心里成了个二次元里的工具人,依旧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谆谆口吻道,
“人君若以史为鉴,则往事可有资于治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