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就是个老实人,你怎么跟那劫匪一样!”胡小二大叫着举起双手,半是嗔怪道,“俺还怕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到时候半夜俺要不从你,你是不是要一剑——”他说着做了一个封喉的动作,亮出一口白牙,模样颇为滑稽。
“胡说八道!”我背过头偷偷笑起来,心中的紧张感冲去了不少。
说起来,这可是我离开山庄在外留宿的第一个晚上。
半夜,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桌子上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我转身侧卧,对着那模糊的人影轻轻喊了一句,“胡小二,你睡了吗?”
不一会桌子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胡小二开始说话,“睡着也被你吵醒了。”他瓮声问道,“怎么了,女侠?”
“我睡不着,想跟人聊天。”
“这是什么毛病?女侠都喜欢睡不着就把人叫醒来聊天吗?”
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我对他道:“小时候跟师兄睡一个房间,半夜睡不着我俩就讲悄悄话,那个时候养成的毛病。”
“幸好我们不是真兄妹,我就没这毛病。我睡不着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想东西。”我隐约看到他翻了一个身也面朝着我,“你想聊什么?”
“咦,你不是说你没这毛病?”
“陪你聊聊呗,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就聊聊你吧。”
“我?”我愣住。
“是啊,”他道,“就先从你为何选择去陌上山庄拜师学艺聊起。”
“这不是我选的,也没得选择。”我顿了顿道,“我从小就住在陌上山庄。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师父是陌上桑,师兄叫风流谷。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师父给我取名叫柒夜,后来师父又带回了小师弟,取名叫玖夜。师父就只有我们三个徒弟,我、师父、师兄、师弟还有小童,就我们五个人住在偌大的山庄里,一直都是我们五个。”
也不知道胡小二有没有在听,反正就他一句话,我倒是想说了,那就说个痛快吧。
“说来也奇怪,三个徒弟中,师兄天赋最高,把师父的轻功绝尘练得出神入化,可以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了。小师弟爱医不习武,小小年纪在医术上颇有心得,日后定是有一番作为的。而我资质平平,学东西平平,做事情也平平,但师父他老人家却待我极好。我和师兄在金陵城里闯了祸,师父必定会责罚师兄,而对我先是耐心教导,然后又买糖葫芦宽慰我。师父对我如慈父一般,师兄和小师弟以此为榜样,也十分疼爱我。我虽没有过人的本领,但有这三人如此护我,想来也是十分自豪的。”我边说着脑海里边浮现出昔日住在山庄里的情景,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
“其实人都是有所长处的,或许你只是没有发现罢。比如……他们三人如此娇惯着你,你都没有长成刁蛮任性的模样,这也是你的过人本领。”
我怎么觉得他说这话是想逗趣我,但听着也颇有道理。我道:“那师父还说女孩子家心思细腻,说我比寻常姑娘更洞若观火,心地玲珑,要师兄师弟好好待我。这算不算是过人的本领呢?”
长桌上没了声,不到片刻,他倏地轻笑起来,“这不算的。你师父也真是疼爱你。不过,他怎么肯放你独自一人下山?”
“这个是陌上山庄的规矩,凡弟子年满十八岁须独自出金陵城闯荡一番。我虽然被他们几个护在掌心里,但是江湖远大,我也是想去看看的,不然怎么对得起我这女侠两个字!”
“得!想不到你还挺有志气的。”他好像又翻了个身,换了一种语气对我说,“那敢问女侠,你眼中的江湖是何等模样?”
“何等模样?”我顺着他的话思索起来,“或许……还未有模样……以前我走路的地方不过就金陵城这块地大小,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十里穿巷,而听到的江湖也是梦云生口中的江湖。梦云生说江湖上黑白两道势力分明,白道为侠,黑道为恶,互看不顺眼。江湖之外是朝野,久居庙堂的人是看不上草野之人的。所谓的江湖盟主到了位高权重者眼里不过一介莽夫。但是在十里穿巷,黑白不分,没有杀戮,平民可以和高官同桌喝酒,一切歌舞升平。这虽极好,却不是真的江湖。出了十里穿巷就是另外一套规矩了,但这却是真真正正的江湖。如今我也深陷其中,黑也好,白也好,我心里自有一把尺子去丈量。”
这话我从未说给旁人听过,现在一气儿说下来觉得身心畅快至极。我呼出一口气,却发现桌子上的人已经许久没有答应我了,正要发文,只听见胡小二缓缓开口道:“但你可知,江湖上所谓区别出来的黑道白道那只是明面上的东西,或许还有中间看不清、摸不透的灰色地带。也许他们做的是最肮脏的交易,干的是最见不得光的勾当。你在明,他们在暗,他们永远无视真正江湖里的规矩,草菅人命,以恶为荣,你如何用你心中的尺子去丈量?”他把话放得轻轻的,“你心中有过江湖的模样,可或许,真正的江湖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
我细细品味着他这番高深莫测的话,想了许久,真想出了点道理,“胡小二,”我道:“你一个天天在十里穿巷里跑堂的店小二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江湖?”
“哈?”胡小二一愣,回神过来后又不甘示弱地大叫起来,“那你一个初下山的小丫头又怎么会说得出刚才那些话?”
“都说了,我是玲珑之心,洞若观火,思考得多,自己悟出来的嘛!”我辩驳。
“我也说了,那是你师父诓你的,这不是过人之处。小丫头就是小丫头!”
“我不是小丫头,我十八了,可以做你的救命恩人了。”
“切,那也是小丫头!”
这几句下来胡小二又变成了之前那事事都要同我贫上一嘴的市井小二的模样。
所谓真理总是越辩越明,我也不否认他口中说的真正江湖。
我道:“胡小二,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聊聊你的事吧。”
“我没什么好聊的。”他紧接着答道,“就一落魄的小乞儿,幸得东家收留便成了客栈里的跑堂小二。要非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东家说我学酿酒学得极快,十里穿巷里的虫二酒全是我酿的。”
“除此之外,”我好心地替他补充,“你还有一口好嘴。”
胡小二嘿嘿笑起来,“那是那是。”
许是话说多了困乏了,桌子上的人影笑完后便不在发出声响了。独留我在黑夜里瞪着大眼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呆,过了许久,我轻声向那人道:“说说你的东家吧。”
“嗯?”也不知道胡小二是否完全清醒着,就听到他唔了一声。
“都说十里穿巷的东家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你既看过他的真正模样,那他,你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他低喃,翻了一个身嗤嗤笑起来,“都是俗世里的人,跟你我一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有什么神秘的。你下次再来十里穿巷喝酒时,就找混在众人里最最平凡不起眼的人,兴许就是我东家了……”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随之响起的是一阵一阵的鼾声。我心里仍是许多疑问,但胡小二的话让我想起当日黑捕头来讨夜光杯的消息时,莫名出现在灯笼里的空白字条。如果那时神秘的东家真的藏身在大堂中的人群里,趁乱把字条塞给店小二,那一切倒也解释得过去了。
只是他那样鬼精,说的话能全信吗?又或许这只是他的梦呓。
在那若有若无的鼾声中,我自给瞎捉摸着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