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一天天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贴进镜子勾勒眼影:“粤剧中‘打’就是练一些基本功,跟大多数戏剧一样,如:舞水袖、甩发、玩扇子,当然还有你想象中的武刀弄枪、耍棍挥棒。”
“那……”
“别这啊那啊,你干嘛不去走一走,待在这里你不显烦我都觉得烦了。看是要比听来得更加感受深,懂吗?土鳖。”
说完他就走了,往里间走了,他要去扎头。化妆能自己来,但扎头得有扎头师傅帮忙才行。
经过他说动以后,我便敢于走动起来,不过我尽量轻手轻脚,不使别人过于注意我。其实我想多了,没有会看我。没有人管你那档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小心翼翼地走,路过正在里间扎头的谭月阳,他从镜子看到我这幅贼头贼脑的模样,说:“啐,你这是在干嘛?演戏吗?能不能好好走路。这是生活,不是演戏,你没那么多观众。”
月阳口中那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子,也就是他的师父正在给一个男子指导动作,那个男子就是华生,我走过去鞠了个躬:“师父好!”他没有任何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接着继续调教华生,我趁着这个间隙赶忙溜走,听见他在说:“艺要精,得挨累。”
读书,尚也如此。世间万物,尚不如此。
华生火候不足,还没到能上台的地步,现在只是在随队学习,观察模仿。他没有上任何妆容,他的师父正在抽空指导他。
后台里人人都显得那么忙,就像陪在他们身旁的风扇——风叶在不停地转。后台是闷热的,是吵闹的,是其乐融融的,上妆的上妆,背台词的背台词,繁重的戏服压在他们身上,厚重却精致的妆容赋予了他们一种圣仙的气息,而他们流汗时扇风的动作又把他们贬为凡人。
快走出后台的尽头的时候,偶然碰到一个化着古代皇后妆容的女生拿着手机在那直播,不知怎么的,刹那间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不知屏幕的另一边谁在看?
从后台出来,来到侧幕前,这是一个壮观的地方——声乐伴奏大队所在的地方。他们紧锣密鼓地在调理乐器,脸上流露出疼爱的表情,仿佛此刻手里拿的、摸的已不是乐器,而是自己的孩子。
八月伏天,空气酷热,他们彼此之间靠得很近,小小地方挤了一堆人,所以人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白色毛巾,除了这个,在放乐谱的架子上还配备小型电风扇。天热时这东西我上课时经常用,此刻更是将它的作用发挥的淋漓尽致。
值得一说,早期的粤剧所使用的乐器不多。不过如今好很多了,除了本土乐器之外,还引进不少的西洋乐器,这是极好的,使观感和听感更上一层楼,更令人心醉神往。
他们做成一团,各种乐器的声音始于里面,传至剧场的每个角角落落。最靠近我的,是一位管着所有打击乐器的一位中年人(差点忘了说,几乎在场的演奏师都是中年人,我的确想这样称呼他们——演奏师,除了之外我找不出更好的词来。),他剃个光头,除了头顶之外,四周有一些发茬冒出来,他的身材魁梧,一脸横肉,给人一脸严厉的样子,不是我胡说,但是他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个搞音乐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就是要不搭。他在擦拭他的乐器时脸上是愉悦的笑容。他一个人负责好多种打击乐器,是最卖力气的也是全场演奏师中最累的,但他的脸上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感。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爱好,一生中能把自己的爱好当做自己的工作能有几个,所以这对他来说已足够幸福,也相当满足。
我是第一次见这些打击乐器。据后来月阳跟我说,打击乐器主要有京锣、大锣、绑鼓、木鱼,最后还有方梆子。在南方“梆子”被称作方梆子,因为大多数我们所用的梆子都是方形的,由长方形的中空木块所制成,演奏时悬挂在支架上,用鼓签击奏。梆子可以连续快速击出声音,所以用来营造热烈紧张的气氛非常适合。
除了这些,乐器还有二弦、小提琴、萧、笛子、古筝、电子琴、唢呐、镲……还有一些,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就是小时候经常在后花园见一个白胡子弹奏独自弹奏的二胡——也是我最喜欢,毕竟从小就与之相处。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乐谱,印刷的字体不是电脑字体,而是不知道谁写的手稿,字不难看,倒是有点老艺术家的韵味,有些地方还做了重点标记——有本来就存在的,有后来自己标记上去的。每个人乐谱都不一样。
弹二弦的那位师傅是乐队领头的,也是指挥师,他脸上皱纹很多,瘦瘦的,手指细长关节很突出。此刻他正指导旁边吹唢呐的师傅,他不停地挥动手臂和打着手势,我听不清他嘴里说的是什么,只听到他说“好……好……”,脸上是陶醉的神情。
一会,他向天空中举起拳头,全场安静下来。
“我们来一遍前奏。”他说。
没有任何乐器带头,各种乐器并驾齐驱,将天空渲染出一片颜色,每一种声音都恰如其分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既没有低调也过分突出。所以声音如梦如幻地混合在一起腾云驾雾般如湖面上荡起无数水花,如草原上千万匹骏马风旋电掣,如冰层下一只鲲正在翻江倒海。片刻后,乐风忽然一转,一点点安静,剩下二胡与小提琴的声音,也是西洋乐器与中国乐器的碰撞,他们互相交锋,互相拉扯,带给我们忧伤的情绪,恍惚间脑海浮现出一帧画面:一轮圆月当空,月光洒下落在公堂之上,一名女子正戴着枷锁在哭泣喊冤……
“喂!怎么有个小孩在这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喊。
他这么一喊,所有声音瞬间消失,所以演奏师回头看向我,他们手里还握着乐器的那端。
那位穿着工作服的人边向我走来边说:“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