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多情空余恨。”
卫青难得醉酒,更难得说酒话。这句唐诗是韩邪刚才安慰他的,一见如故,不停重复。
昨日他从清石楼出来后,先安慰了王大夫几句,大夫口中不停说着“天命不可违”之类的胡话,应该是没听进去他的话。好在王莺在,将郁闷至极的王大夫拖上马车,趁着雨还没下大赶回家中了。
韩邪独立在后,同一个黑黑壮壮的青年不知在说些什么,拿雨伞的手攥的很紧;细君在稍微左边点,细细聆听曾世子和一位玉面公子的闲话;至于张骞,早被兴起的士子包围,拉去另外一地儿胡天海地——他们有自己的地盘。
卫青没有。
清石楼里一层的人走空了一波,便会有下一波;二层的人依旧推杯换盏,话些家常;三楼的宰相笑呵呵,御史捶胸痛足大骂输惨了,唯独太尉擦汗:“二位,我们还是说正事。”
那二人自然不理他,他们向来重承诺,说到做到,其余的不想再谈,听了烦。
于是这世间便有很多干脆人,试曾想,将正事忙活完了的官老爷们,谁又不比武夫爽快?
“殿下累了。”
在雨点青瓦琴瑟和鸣的雨声中,季长这不解风情的东西偏偏要叹气,“大病初愈,今夜不要着了凉才好。”
又转过头来嘱托韩邪:“你也早些回去才好,刚才我说的事不要对外人声张,待你护送解忧公主到乌孙后便可同李广利将军汇合,到时候大宛早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你想要的东西便到手了。至于卫公子和三殿下那边,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还不忘补上一句:“随军千里,比你想象得要可怕的多,最好还是找太中大夫问问,有备无患。”
韩邪自然是小心谢过,李广利第一次出征大宛势必是要失败的,究其缘由,势必同这本就不多的大军里悄悄分出去的一小股力量有关。而这一小股力量表面上是护送解忧公主,私底下却是要刺杀乌孙皇室,尽可能将乌孙握在手中。
好一着“声东击西”之计。
那几位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韩邪瞧了瞧一直将微笑挂在脸上,却不得不俯身侧耳倾听的细君,总觉得这低了肩膀的白衣姑娘,骨子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而这股味道和雨中一把孤独的大黑伞很相似,那把大黑伞确实很大,足足能容纳五六人,握着伞的正是卫青。他整个人就那么立在那里,黑色的衣服本来同周遭的黑夜融为一体,此时又被浑然的气势给生生剥离开来。
他没有掩藏这气势,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负手而立,却如同一把剑将这雨幕生生划开来,有些刺眼。
好几辆马车奔腾而过,拉走好几位高贵的人,卫青就一直立在那里,等着他在等的人。
当然不是韩邪。
今晚的韩邪有些忙,有很多人想要见他。无论是刚刚乱成一盘散沙的窦家人,还是从火场中逃出生天的韩家人,都迫切需要一个冤大头。
窦破风的养子、韩芜湖的弟子,只要韩邪此人戴罪立功,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韩邪并没有推辞这些不该他承受的东西,只是他花费了十五年的光阴在阴山上同那个老头算计、同那个厚实的背玩闹,实在有些感慨。他想做一些事,也想不通为什么高阙这么快就被破了,就算是大宛良马三千,也绝对不可能如探囊取物一般拿下高阙。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拿下了,匈奴人为何依旧龟缩草原,不敢南下?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所以他想要培养一股自己的势力,而韩家、窦家便是他的首要目标,一个是法学至理,一个是太后宗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太后还没死呢!至于依附在这两家的外姓人员,也有很多发挥与谋划的余地。
韩邪脑袋有点大,这些经营的事情,实在不是他历史高材生该做的,他觉得自己只要当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就好了。
可惜,乱说话是要被杀头的。
待到韩邪回过神来,细君已经在卫青的大黑伞下,如同一只白莲藏身在淤泥之中,神情却自在得仿佛回到了家。
二人在何处,何处便是家,韩邪边吃狗粮边傻笑。
啪——细君给了卫青一巴掌,现实也给了韩邪一巴掌,让他这次吃的狗粮连本带利全吐了出来。
什么情况?
右半边脸以肉眼可见速度膨胀的卫青依旧高举大黑伞,伞下细君的话如雷贯耳:“你在利用我。”
卫青的回答如同回声:“你也在利用我。”
细君湿了眼眶,在黑夜里抱住那个黑色的身影:“我不想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
韩邪:打扰一下,我说两句……
卫青、细君:滚。
“然后呢?”
面前的王莺正在兴头上,直接赏了韩邪一个脑瓜蹦,再狠狠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韩邪一脸无辜,“你知道,我很忙的。”
嘭!
装满酸溜溜长条的瓷碗就这么被摔在眼前,里面的里脊肉颤动不止,揪了无数遍韩邪的小心肝。
还没等他过足眼瘾,王莺就将瓷碗护在怀里:“说!说一句才准你吃一个!”
于是韩邪就开始现编了一出苦情戏,至于他编了什么,嗯,不可描述。
唯一的缺点是里脊有点酸。
“自古多情空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