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心中无汉。”
见近侍不解,曹操就解释道:“我一生所遭骂名多了,‘托名汉相,实为汉贼’,‘食肉寝皮,挫骨扬灰’,大多人提起我来,左右离不了‘汉贼’二字。狗丞相,呵,这小子虽说出言不逊,却依旧当我是丞相,此人心中无汉。”
曹操一口气将剩下的热汤喝完,打了个暖嗝,便将碗丢在几案上。
“曹洪与张秀不日即将进都,你去告知荀彧,让这混账小子负责招降一事,先试试真假。”
他正要回去赴宴,耳边却又听近侍说道:“丞相,还有一事。”
曹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何事?”
近侍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他低着头,缓缓说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名少女。”
或许是觉得此中事情有些难以开口,近侍的声音便有些低沉,“东城守门将卢忠之女,羿小狐未过门的妻子。”
卢忠与羿小狐的关系,曹操早就听羿小狐说起过。有关粮库仓官一案,因牵扯众多,早就在许都城中传开了。但流传出去的都是官面上的版本,至于其中底细,知道的人并不多。卢忠既为东城守门将,虽说身微言轻,却是掌兵的权官,大概多少也会听到一些传闻。
曹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当初用计之时,因事态危急,并未顾虑许多。等回到许都,才发现许多纰漏之处。虽说不过是些许传言,捕风捉影的东西,未必就能被人看破。但若当真被人抓到了证据,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将为帅者,向来讲究与军士同甘共苦,如此这般,三军才能上下一心,死命效忠。王垕借头一案用计歹毒,倘若事发,寒了三军将士之心不说,传到外人耳中,只怕又多了“清君侧”的借口。
曹操深吸一口气,继而徐徐吐出。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要舍小顾大。卢忠为人忠义,虽然本事低微,却也算得上是将门之后,尚有一些微薄名望,杀了确实有些棘手,也无名分由头。
——但,他那独女却是留不得的。
曹操眯起眼睛,已然下定了决心,他伸出一根手指,叮嘱道:“这段时间宵禁正严,卢忠定然在军中就寝。王垕仍然活着这件事情,他多半尚未知晓。你现在立刻赶去东桥大街,趁父女尚未相见,先把少女杀了,至于卢忠,你视情况而定。”
“罪名嘛,也罢,卢忠出身将门,不能污了他家清誉。人既然死了,就送卢家一个功劳,他那独女,就按缉盗牺牲论吧。”
曹操仔细吩咐一番,想想并无遗漏,这才抚须而叹,“一个女人而已,那小子纵然年少痴情,也不会惦记太久。他若问起,就说此女已远嫁他乡,不告诉他真相就是了。你去吧。”
近侍站在那里,并未动身。
曹操问道:“怎么?还有事?”
近侍默然不语。
曹操心中大奇,“莫非,另有他相识的人撞见?”
近侍低着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别样的表情来,他想了想,便说道:“他想请丞相放了这少女。”
曹操忍不住冷笑,“此人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初若非荀彧一味相劝,他早就成了我刀下之鬼,真当我不舍得杀他么?身为男儿,却为女子所困,有什么出息?我若把那少女杀了,难不成他要跟着陪葬?”
近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羿小狐那番话说了出来。
“丞相若真的杀了那少女,他定与丞相为敌,不死不休。”
曹操勃然大怒,一脚将案几踢翻在地。案几上茶碗杯盏嚓啦连声,散碎一片。
“狂口小儿,留他何用!”
他一指门外,大声训斥道:“你现在就去,将那小子连同那女子一起,给我剁碎,拖去喂狗!”
之后,他一甩衣袖,头也不回的走到水榭之中。
近侍在后堂站了许久。
他并没有动身前去索命,也没有去找荀彧商议。他不知道曹操刚才所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但他知道羿小狐所说的绝对是实话。
与丞相为敌,不死不休?
这在外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一个不及弱冠的寒门小子,不过粮库内一名小小仓官,竟然要与丞相为敌,而且,因为一个女人。
见惯了生离死别,手上沾的血也根本洗不掉,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之躯,到头来,却又一次被这些荒唐无聊的事情烦心了。
近侍转身看向庭院,灯烛如荧,寒夜如歌,这月色和宝剑一样清冷。
他伸手抚摸着腰间宝剑,之后,轻轻的怜爱的将其解下,扶起案几,摆放端正。
近侍走出房门,来到亭台水榭之中,他看到曹操向他扫了一眼,看到场中有人立刻噤了声。他走到曹操身后,拿起一只空酒杯,满满的倒了一杯酒,随后来到徐晃面前,脸上挂出笑容,在众人惊异错愕的神色中,笑着说道:
“钟某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