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时风尘仆仆,快步而来,打远看,恍若是天上的谪仙。这会儿立定在眼前,才发现他眸光泠冽,清冷得很。
他最恨下人摆不清身份,尤其是这般自以为是的。新月被他瞧着心虚,垂着头,方才的殷勤劲儿都没了。他收了目光,兀自朝屋里去了。
谢元桢为人淡薄疏离,府上人司空见惯。下人中除了管家,少有能同他说上话。他不表态,新月喜出望外,欲想跟上去伺候,不防管家上前一步拦道:“大人不留你,退下吧。”
管家是过来人,这丫头不知进退,没被人拖走已是大幸,独给老夫人一个面子罢了。
可惜她不认命,据理力争:“管家何出此言呢?大人并未叫奴婢走,不是?”
“莫要得寸进尺,赶紧回吧。免得大人发怒,连累我跟着遭殃。”管家摆了脸子,不由分说。
谢大人才学出众,又是众人仰慕的朝堂新贵,她未曾痴心妄想来他身边伺候,可如今近在咫尺,说什么也不愿走了。
新月伏地,再三央求。管家命人将其拖走,这才没了后话。
谢元桢家较甚严,阖府上下不敢嘴碎。但凡与他有关的消息,横竖得烂在肚子里。此事安然本是不知晓的。谢婉“心善”,派人提点一番,她方清楚了始末。
不过,安然懒得很,不愿多管闲事。
谢婉想激她出头,她偏躲得远远的。暂不提她对谢元桢没那份心,就拿人世间的情爱来说,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此时的谢婉,怕是体会不了。
少女情窦初开,吃味寻常不过。提到这点,她经验颇丰,怕是无人能及。
遥想当年的程颐,龙表凤姿,颖悟绝伦,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追捧。她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身无长物,一面掏心挖肺的喜欢着,一面整日泡在醋缸里。
她努力掩饰着,到底没逃过他的眼睛。尤记得他狠狠敲了她的脑门儿,责备道:“你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委屈至极,抱头嘟囔:“还不是怕你同旁人跑了。”
她热情得像一团火,程颐则淡漠如冰。娶了她,又同公主定了情。她不能和谢婉相提并论,人家是谢元桢命定的妻子,自不必像她那般活得胆战心惊的。
安然思绪纷飞,阿竹不曾在意,兀自念念叨叨:“您两年未有所出,老夫人那儿就急着纳妾了。此事当怪大人,为何要迁怒于您呢?”
安然腹诽,谢元桢这样的人精,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勾搭的么?这老太太缺心眼儿么?
她闲来无事,在罗汉床上搁了棋盘,一面看着棋谱,一面摆弄棋局。待阿竹唠叨完,她方回了神,言语间满不在意:“纳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夫君挑剔,不是谁都能入得了眼的。”
阿竹睨她,似是拨开云雾般清明,调侃道:“夫人说得有理。依您瞧,大人好怎样的女子?”
她专注着棋局,没闲心想旁的:“嗯……大抵是像婉儿那般的吧。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说着换了个姿势,脱了鞋上了罗汉床,环抱着腿,下颚抵在膝盖上,像个孩子。
她人后总是散漫很多,阿竹早已习以为常,唯独对她的处事态度格外不满。“夫人从前挺精明的,如今越发愚钝了。世人皆言大人凉薄,奴婢瞧夫人不外如是。”
她执子,皓腕悬在半空,一时间不知落子何处。思量片刻,把手收了回去。
安然想,她怎么就凉薄了呢?
须臾间,又恢复了常态,饶有兴致地扬了扬嘴角:“阿竹,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奴婢替夫人忧心呢。昨日您醉酒,后事可还记得?”
安然垂目,满不在乎回应:“似是被夫君抱回来了。小事而已,不必………”
“大人为您折了兄长的手。”阿竹打断她。
一语既出,针落有声。
谢元桢为她折了谢元极的手?
安然付之一笑,而后,阿竹所言在脑中反复充斥着,蓦地,她表情凝结——这一世……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早知谢元极会有此劫,却不是是因她,而是因为谢婉。
见她无动于衷,阿竹叹了口气:“那晚谢大少爷在,管家怕奴婢误会,特来同奴婢解释。大少爷欲轻薄夫人,大人一气之下,折了他的手。大少爷有官司在身,大人便将计就计,将他交与刑部,走之前还对他动了刑。据说………入狱时,已经半身不遂了。”
阿竹说时轻描淡写,安然心中知晓,这并不算一件小事。可她更无法接受,谢元极会对她动心思。
她霍然起身,正色走到阿竹跟前,极为认真地问:“你莫要胡说。我问你,婉儿昨夜可在?”
“婉姑娘不在。”
“你再想想,可有记错?”
阿竹无奈:“奴婢怎会记错呢?若不是被奴婢撞上,事后管家也不会来解释。管家这样做,无法是想证明夫人的清白。此事府上人还无人知晓,夫人不信,可去问大人。”
“怪事儿。”她喃喃。
翌日,安然去给卢氏请安请安,正遇上新月请罪。
晨起,屋里燃着安神香,卢氏眉头紧锁,面上阴郁。下人们纷纷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安然来时便察觉到情势不对,看了眼伏地抽泣的新月,悄然退一旁候着。
卢氏心中有火,安然这会儿来,无疑是火上浇油。好在她身份特殊,卢氏心底埋怨她,又不得无端为难,于是请她落座,吩咐仆妇上茶。
安然不多问,接了茶碗,悠然自得地品起来。
程颐讲究,喝茶也能喝出许多花样来。她活得粗糙,却在嫁给程颐后,被迫把舌头练刁了。但凡遇上茶,光用闻的,便知茶品如何,市价多少。
比如手上这盏,御贡朝廷的金瓜贡茶,常人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