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众人都在喝酒,丹歌鼓足勇来到鱼二边上,坐下说:
“看得出,你有话对我说。”
鱼二改为大口喝,喝了口,说:“看得出,姐姐也一直有话问我,可总又回避我。”
“现在姐姐不怕了,”丹歌也喝了一大口,“姐姐现在可以听任何噩耗了,我爹娘是死了,这你知道,对不?”
“其实俺见过你爹娘,也听见他俩没日没夜哭你等你,可你总不来。后来来人了,是谢老爷的管家,要店东驱逐你爹娘回朔方……”
说到这里,停下,因宝卷来了,他总在担心丹歌要问鱼二爹娘失踪真相,刚才见他俩对上话了,预计谜底就快揭开,便迫不及待过来,因神情太过严肃,唬得鱼二不敢说了。
“没事没事!”宝卷宽慰鱼二,“你说你的,我不怪罪于你,不管你说了啥!”
这一嚷嚷,其余人也都听见了,不知不觉围上来。
“我说,”鱼二喃喃说,“只要姑娘敢听……”
“说直接的吧:是怎么死的?!”丹歌直勾勾看着他。
“是……殉葬而死的。”
众人顿然惊呆。
“什么叫殉葬而死的?”丹歌屏住呼吸问。
“当殉人而死的。”鱼二说时哭了,“就是说:活活跟死人埋一块儿了!”
众人不吭声,而丹歌颤声问道:“那个死人是谁?!”
“是凶肆的丧主,一个前司仪署令,快八十了。”鱼二说,“我见过一两眼,纯属活僵尸,说话颤悠悠,走路悠悠颤。”
敢斗惊呼:“可是叫皇甫景的死老头?!”
“对对,就叫这个!”
“三五个月前,我的冠礼司仪,我家阿爷出重金请的就是他!”敢斗补充说,“秦师傅,你也见过的!”
秦基业点头,表示还记得。
丹歌泪流满面,央求鱼二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为此,鱼二一五一十,说清楚丹歌爹娘的死因。
事情的前半部是丹歌和秦基业都知晓了的:为了促成谢宝卷答应去江南,谢大人不惜将丹歌作为玩物送上谢宝卷的床榻,又不惜差遣亲信管家到凶肆,出钱叫店东撵走丹歌爹娘。
事情的后半部是丹歌现在听鱼二正在说的:爹娘离开后又回到凶肆,哀求店东留下他俩,说要是走了,丹歌回来不见爹娘,就又成为失去爹娘的孤儿了。绝非善类的店东意外答应二老的央求,究其原因,恰好跟前司仪署令的到来有关。
皇甫景一生惨淡黯然:书虽读得不错,尤其精通周礼,但官却做得太小。其最辉煌的时刻总跟皇帝们垂问他有关周礼的故事有关,而那些故事,全大唐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懂得,他无非得自于古老的书本。折节下贤、不耻下问的皇帝包括武则天、中宗和睿宗和今上。皇帝们召见他垂问他,两次在内庭,一次在朝堂,一次在离宫。最为他引以为傲的一次,则是武则天屏开所有人,独自问他:按照古已有之的周礼,她可否将宠爱的张易之、张宗昌作为殉人,埋入乾陵属于她的墓圹中。他当时还相当年轻,血气方刚,仗义执言没能抓住,指陈殉人制度是野蛮的,即便在周朝的春秋战国之交,就已废弃了,更别说如今是以人为重的大唐了。武则天自然气白了脸孔,说她是皇帝,她想怎么做就做什么,征求他的看法,是给他升官的机会,既然他把握不住,索性与二张一道,作为殉人进入她的墓地赎罪吧。他吓坏了,赶紧匍匐在地,哀求女皇把相同的话重新问他一遍,他呢,刚好重新考虑周详了,将引经据典,给予女皇截然不同的回答,包她满意云云。但女皇拂袖而去,致使他没能走出宫里,就给逮捕了,等待作为殉人进入乾陵的那一刻到来。他一生充满霉运,但这次运气好得出奇,过没多久,武则天给忠于李唐的大臣推翻了,她那两个男宠给杀了头,而他,作为反女皇的英雄给临时推出来应了一阵子景,而后照旧做他的司仪署令,而拥李重臣答应他做的鸿胪寺卿则赐给了张柬之的亲信。
“所以,俺听俺老板说,”鱼二继续道,“这老头后悔死诏对武则天垂问时犯的傻了,又恨透了张柬之等新贵。”
“所以临到他要死了,”丹歌擦拭滔滔不绝的泪水说,“反而乐意用我爹娘做殉人了。”
“他把募集一双殉人的事儿交给俺那个坏老板,你爹娘走投无路,给他撵走不久又回来了,老板看见衣衫褴褛的你爹你娘,就把情形跟他俩说了。你爹你娘当时病重得不行了,等不到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拖累你,只好答应做殉人,也好挣点钱,托付老板转交给你。”
秦基业怒发冲冠说:“至此,啥都清楚了:二老殉葬了,可他俩转交给凶肆店东的钱财给店东吞掉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丹歌听说到结局,反而不哭了,抹完泪,进入一边的林子深处。反倒是造成丹歌爹娘成为殉人的宝卷哭得要死要活的,不断地说着“造孽”两个字。所有人都不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宽慰宝卷和丹歌。
“师傅,”宝卷冲秦基业喊道,“当时你恰好在场,为何不坚决制止我造孽?!”
秦基业说:“是啊是啊,也是怪我不好,怪我不坚决……”
宝卷摇摇头,跄踉要去丹歌呆的林子深处:“丹歌丹歌你出来,我死给你看!”
丹歌真出林子深处来,面无表情,一个劲看他,意思是:好,那是你活该。你做给我看你有种。
宝卷哀鸣一声,跌撞走了。
秦基业给敢斗一个眼色,他立刻跟秦娥跟上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