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进殿,如玉就觉得有些紧张,她和赵公公两人杵在一侧,并未直面皇帝,在崇光和皇帝对话的间隙,却忍不住往皇帝的方向瞥去,皇帝始终未抬过头,似乎兴致不高。而在崇光方才回答完皇帝的问话之后,如玉眼尖地瞧见皇帝捏着折子的手泛起了两道青筋,只是他的头埋着一动不动,看不清脸色,空气和人都像凝住了一样。如玉心中便更加紧张,此时大气不敢出。
终于过了半晌,皇帝合上折子,“啪”得扔在一边,挺直了身子坐着,仰头专注地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那说来听听吧。”
崇光便从叔父卫英私自调兵的原因说起,条分缕析地说了调兵与不调兵的利害关系,最后总结了下处置叔父的后果,语气十分诚恳。
听了她这番陈情,皇帝只说了一句叫人摸不清态度的话:“郡主,想叫朕如何做?”
既然相信叔父,崇光心里自然不想叔父因此事受到任何处置,可当着皇帝的面,显然不能说得这样直白。遂道:“容儿希望陛下看在太尉的初衷是为国为民的份上,从轻发落。”
“按照律令,私自调兵,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抄斩满门甚至是株连九族,太尉明明知道这些后果,却还是不假思索地做了,怕是笃定了朕不敢拿他怎么样吧。”皇帝的口气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小事般轻松,却叫殿中的其他几人听出一身冷汗,崇光脑子里空白一片,毫不犹豫地便朝着皇帝跪了下去,如玉也慌忙跟着跪下。
皇帝有些诧异,到了嘴边的话却因看见她一双泛起泪光的眸子而咽了回去。
尽管努力压抑着内心那些恐惧和担忧,不想在皇帝面前表露出任何失控的情绪,可一想到叔父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崇光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全部瓦解。
“你先起来。”皇帝克制住了自己起身去扶她的冲动。
崇光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忍不住地落泪。
皇帝僵在那里默默无言,看着她先是无声淌泪、到低声啜泣、到一吸一顿地抽噎,最后只剩下肩膀剧烈得抽动,自己一颗心也随着她那些眼泪化作了一滩水。十年前也有这么熟悉的一幕,皇帝还清楚地记得是在她刚进宫的第二天,想到自己的父母镇国大将军夫妇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她哭得就跟今日一样伤心。突然间,皇帝觉得自己好似成了这天底下最坏的人,方才,他明明可以不那么说话,或者,接着说下去,把话继续说完。
如玉心疼主子,也跟着哭泣,一边的赵伦同样忐忑难安,心中反复揣测着皇帝一席话,眼光暗暗瞟过去,不料皇帝的目光也朝自己看了过来,赵伦后背立时起了一层虚汗。
皇帝的下巴往殿门的方向扬了下。
赵伦如释重负,无声地对皇帝揖了个礼,拉起身旁泣不成声的如玉悄然退去殿外。
望着殿门关闭,皇帝起了身。
泪水已经模糊了崇光的视线,感觉胳膊被一只手有力地握住,才惊觉是皇帝亲自来扶自己,心里依旧是无限的恐惧,全身发冷,难以呼吸,就像是没在水中,快要溺亡,突然有一只手来拉自己,那就是救命的稻草,使出全身的力气也要拼命地反握上去。
手腕被她死死地反钳住,皇帝不敢继续用力,渐渐松了握她手臂的力道,蹲下身,任由她的手像藤蔓一样将自己半条胳膊都紧紧缠住,待要柔声抚慰几句,已听她纵声哭泣:“箴哥哥,自我出生,父亲就在外征战,直到几年后他战死沙场,我也不曾见过他一面,叔父是他唯一的手足兄弟,也是我的至亲长辈,我虽然不在叔父身边长大,但也把他当作父亲看待,求求你,饶了叔父。”
皇帝抬手将眼前人颊上的泪水轻轻抚去,泪珠却从那朝思暮想的眼角继续溢出,源源不断地淌落浸透皇帝的衣袖,皇帝感到手臂一阵冰凉,像挂了千斤般举不动,想就此落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抚,可是终究僵在了那里,道:“朕不杀他,从轻处置。”
“真的?”
皇帝又点了点头,见她那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似添了笑意,陆续滚落出几颗泪珠后再次归于清明,堵在心口的沉重才降落下去,却忍不住想一直看着,心里总是想着,就再多看两眼。
殿门这时被人敲响,隐约传来赵伦的声音:“陛下,静妃娘娘来了,说有急事要亲自向陛下禀告。”
崇光松了手,慌忙抬起衣袖擦去脸上泪渍,听见皇帝道:“不见,叫她改日来吧。”
赵伦的声音很快又响起:“娘娘说,是关于昨夜与陛下说的事。”
皇帝看了崇光一眼,又道:“那叫她进来。”
不一会殿门开了,赵伦将静妃和碧翘领到皇帝跟前,静妃身着莲青色宫装夏衣,外罩一层轻薄的霞影纱,行走时十分飘逸,待行近了,竟能让人看见纱衣下若隐若现的雪肤玉臂。
崇光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艳冠绝六宫,后宫女子的荣宠不就是跟美色相关么?跟静妃比起来,其他的女人都可谓姿色平平,那几个嫔妃、美人,皇帝怕是都不记得名字,六宫里能入皇帝眼的,只一个静妃罢了,他的所有宠爱和包容也都给了静妃。
“郡主。”静妃嫣然笑道。
崇光强自扯出笑容对静妃回了个礼,转头拜别皇帝,皇帝却不叫她走:“郡主先等一下,朕还有话没说完。”
崇光只好干干杵在一侧。
静妃笑着步至皇帝跟前,满目含情地望着皇帝:“都怪臣妾昨夜不小心,弄脏了陛下的玉带,不过很久之前,臣妾见陛下节俭,玉带都旧了,便开始亲手为陛下缝制玉带。”声音似娇似嗔,说罢便唤碧翘将做好的东西呈上来给皇帝过目,崇光不忍继续听下去,转身迅速钻入偏殿去了。
偏殿里是皇帝平时休憩喝茶的地方,萦绕着一缕清淡的茶香,崇光嗅到茶香,走到榻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偏殿里能听见两人絮絮的私语,具体说了什么内容则听不清,只是静妃娇媚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恍神间,不小心将手里的茶水弄泼了,洒在了榻上矮几堆放的奏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