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面快要煮烂了,我起身拿过两只大碗,和荀叔一起吃了一顿。 抹了抹嘴,荀叔重新沏上一壶茶,继续道,“自从易九峰当上商会会长以后,易家产业越发繁荣起来,没过多久,易九峰就把原先游家的窑厂盘下,如今这云窑瓷已经是易家名下的产业了。” 荀叔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微皱着眉看上去有些出神。我坐在那里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提醒他一下,然而还没等我出声,荀叔低沉的声音又慢慢响起来,“再说这江南岁贡押运的事,衙门里押运官兵前脚刚走不久,后脚这东南沿海就起了海寇。倭贼一伙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撕毁了刚刚拟定的臣服条约,联合起来骚扰东南沿海地带。朝廷派遣柴国公领兵南下平息海乱,这一场战乱旷日持久,之后一直打了一年多。而那批押运的岁贡还没走到一半路程就出事了,大批的金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十九名先头押运的官差齐齐抹刀自尽,谁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这件事在当时震惊了整个大华,胆敢劫持岁贡,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大案。皇帝震怒,满朝惶恐,大理寺当即立案调查,派出十几拨人马四处查找踪迹线索,一直从这年冬天调查到第二年九月,依旧丝毫未果。那一批走失的岁贡就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循。”荀叔语速很慢,声音越说越低沉,让我的心也渐渐沉重起来,一分一分地往下落,“一直到了十月中旬,突然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丞相府的花匠在相府后院挖出了一角铁皮大箱子,刨出来一看,里面竟码着一条条的黄金。花匠吓破了胆,又把箱子埋回地下,然而这个消息却不胫而走,不几天丞相府就被大理寺封锁起来。他们从相府后院里挖出九只大箱子,整整六百万两黄金,金条背后都有官府的刻印,正是年前走失的那批岁贡。” “这肯定不是我爹做的!绝不可能!”我忍不住激动起来,回想起那个金灿灿的秋天,回想起数不清的黑甲士兵冲进我家里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莫名的很害怕。娘亲抱着我缩在屋里,门口守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大刀还对我们恶语相向。我吓得一直哭,娘亲却只是怔怔地抱着我,神情有些呆滞,原本充满神采的眼睛里满是深深的绝望与悲伤。 爹爹那时候一直不在家,我不知道爹爹去哪里了,或许是在宫里忙碌脱不开身。于是我安慰自己,等爹爹回来就不用怕了,爹爹一定会把那些坏人赶走。只是后来爹爹回来了,那些坏人却仍旧在。整个相府大大小小百十口人,全部被锁起来,我和爹爹娘亲被锁在一个小院子里,连门都出不去。我问爹爹出了什么事,爹爹却只是摸摸我的头把我抱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我们在那个小院子里待了很久,连那一年过年都是在那里过的,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是那一段时间却是我最开心的,因为爹爹每天都陪着我。骑大马、捉迷藏、讲故事、猜谜语,爹爹总是把我逗得咯咯直笑,两手把我高举过头顶,说他们家的小囡囡最聪明了。 后来有一天,院子里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身形粗壮络腮胡子,另一个一袭青衫相貌儒雅。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爹爹说要和我捉迷藏,让我去找个好地方藏起来。我顿时就高兴万分,忙不迭地去找一个最最隐蔽的地方缩进去,心里得意爹爹这次一定找不到我。后来的事实证明,爹爹他果然找不到我,因为他已经再也没法去找我了。 我在角落里躲了很久,还不见爹爹人影,于是等得不耐烦了,便自己跑回去找爹爹。有些吃力地推开厚重的木门,我看到眼前半空中坠着四只鞋子,鞋子看着很眼熟,我顺着袍角向上看去,于是便看到了我这一生中永远难解的梦魇。淤紫的脸膛,长长的舌头,灰白的眼睛凝滞无光,两手泛青垂落在身旁,一动不动,那是我的爹爹和娘亲。 控制不住的痛苦与崩溃,每每想起都撕心裂肺,却从不敢忘记。我垂下头紧咬着唇角,努力夹紧眉头不让自己懦弱地哭泣,因为爹爹说过,哭得太多会使人失去勇气。荀叔叹息一声按住我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细声道:“小姐,你还年轻,不要总是用过去的事来折磨自己。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小姐这样。奴才原本瞒着小姐,也是不希望小姐太纠结于过去,如果小姐因为复仇而丢掉自己的幸福快乐,那奴才就是去了地底下也无颜面对老爷和夫人!” “谢谢你,荀叔。”我抬起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承蒙你不吝叫我一声小姐,就不要再说什么奴才了!如果没有荀叔,柏颜一直莽撞无知,只怕早已经死过多少回了。我没有希冀过多少幸福美好,只是希望能替爹娘报仇,如果这心愿能了也就没什么可遗憾抱怨的了。荀叔,等这事做完以后,你也离开这里吧,再不要回来了,我们柏家真的拖累你太多了。” “小姐不要这么说,如果没有老爷,我也不会有今天,我们荀家只怕也早已经不存在了。”荀叔道,“我敬佩老爷的胸襟和气度,愿意为他奔走效劳,以此来偿还老爷对我对我们荀家的恩情。” 我的心里无比感动,如果爹爹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这样为他尽心尽力,甚至比我这个女儿更甚,他一定也很高兴,很欣慰,很感动。 荀叔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我也不相信老爷会贪赃枉法,所以一直在暗地里探查案情。进大理寺这么多年,虽然他们都对此讳莫如深,到底也被我查到了一些东西。押送岁贡的那十九名官差死得很可疑,因为关系到的案子很大,所以这些人的尸体一直在地牢里停放了三月之久,然而当年的案子始终查不出眉目,最终被他们的家属领回去草草下葬。我到大理寺任职时,这件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之久,所有跟案情有关的资料都被严密封存起来,无人能接触。我暗地去检查了一个官差的尸体,早已腐烂的不成样子,正常人的尸体骨骸应该是灰白色的,但是他的却是暗灰色。后来又去看了其他官差的尸体,也是这样。我取了几块骨头回来,用淬毒的药汁浸泡以后骨头就变黑了,显然他们在刎颈自杀之前就已经身中巨毒。” 荀叔说着,起身从壁翕后面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递到我面前。只见里面是几块发黑干硬的死人骨头,阴森森的带着些邪气,看得我遍体生凉。 “这种毒很奇异,可以在人体内潜伏很长时间,但是只要一接触到龙胆汁就会瞬间发作,一息之间使人经脉逆转气绝身亡,但是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象。我研究了很久,终于找到这种毒,名叫‘海龙青’,出自东海倭国。” “是什么人下的毒,李言默吗?”我忍不住问道。 荀叔慢慢摇了摇头,“是不是李言默我还不清楚,但是大理寺正卿常胜,跑不了跟这事有关系。‘海龙青’这毒虽然从表面看不出来,但是骨头却骗不了人,只要挖开一看就知道了。可是那十九具尸体在大理寺停放三个月却无人查出有毒,自然是上面有人把这事压下了。老爷这宗案子过去没多久,大理寺原来的仵作就辞官回乡了,我看到他们张贴的告示要招新仵作,于是我就去了。” “这么说来,下毒之人应该就是和常胜一伙的,他们毒死押送岁贡的官差,那么那批黄金自然也是他们劫走的!”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分析,“可是后来那批黄金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后院?六百万两不是个小数目,难道他们费那么大功夫,只是为了给我爹栽赃吗?” “六百万两自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比起几千万岁贡和那些倭国进贡的宝物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荀叔蹙着眉头,眉间的川字刻满了阴郁,“我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是怎么出现在丞相府后院的,只是发现铁箱子的地方在后花园僻静处,平时鲜少有人去那里。所以说那个花匠很可疑,我猜他可能是个奸细。这个消息走漏以后,李言默当即上报朝廷,皇帝派他协助大理寺立案侦查,包括很多老爷以前贪墨受贿的证据和证人,都是李言默一手调查出来的。也是因为这宗案子,李言默立了大功,老爷倒台以后就由他接手丞相的位子。我不知道那些证据和证人是真是假,这么些年我四处明查暗访,可那些证人却像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 我的心里万般滋味十分复杂,既恨那李言默卑鄙无耻落井下石,又感激荀叔不辞劳苦,为我们柏家四处奔波。然而我纠结不清是为了给爹娘报仇,荀叔十几年执着是为了偿还爹爹的恩情,可是李言默呢?他到底是为何陷害我爹?难道那个“数人之下,数万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连自己的人性和良知都不顾了? “李言默武功深不可测,小姐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荀叔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他若是现在就死了,只怕老爷的案子永远查不清了。” 我努力压下心中怒气,默默点头,忽然想起来荀叔传信让我查那六州商会的事,不由得问道,“荀叔,你让我查的事我没查到,藏书阁偷偷进去了好几次,但是一点记录都没有。” 荀叔沉吟了一会,“没查到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于是问道:“难道这商会也有问题?” 荀叔看着我点了点头,“只怕是问题还不小。”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只听荀叔慢慢说道,“先前说过了,这商会的会长原本是游四海,游家积累了百十年资本家大业大,然而一朝说倒就倒了,只怕也是遭了暗算。小姐想的没错,暗算游家,烧他家的窑厂,弄沉他家的货船,的确跟易家脱不开干系。易九峰为人心狠手辣,狡诈多端,他打游家的主意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单靠他们易家之力,想要吞下游家绝不可能,所以易家背后一定还有一股势力支持,而且很有可能是来自军方。” “军方?”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明白这商会的事,怎么会扯到军队上面去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和易家狼狈为奸暗害游家的人,应该就是柴国公。”荀叔沉声道,“柴国公当年是大华的兵马大元帅,尤其是海战方面,昔日东南六州十万兵马全部都是他带出来的。不是我怀疑,只是一切都发生的太过巧合。商会刚把岁贡处理好,游家就出事了;押送的队伍刚离开不久,倭国就造反了;柴国公领兵去平海乱,那边岁贡就被劫了。这些事单看并无联系,但是仔细想想,中间却有千丝万缕缠在一起。” “柴国公派出兵马弄垮游家,扶易九峰爬上商会会长的位子,然后易九峰与柴国公合力劫持岁贡,将那一笔巨额的金银暗中消化。”荀叔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小姐应该知道,这京城里的宋家和国公府是连襟关系,宋家原本从仕,后来子孙仕途不济,渐渐没落下来,于是转而从商。没过几年,宋家就变成了这帝都里面数一数二的富户,甚至超过了原先的京城首富黄百万。算算时间,宋家开始发迹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好就是柴国公从东南沿海打了胜仗回来的那一年。都知道做生意没有资本是不行的,宋家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少不了柴国公的金银做后盾。” 抬头看了荀叔一眼,显然他也知道柴国公蓄谋造反的事,可我还是忍不住一阵惊讶,柴国公埋兵造祸巨额敛财,没想到从十几年前他就开始准备了?可是就算他要敛财,又和我爹有什么关系?陷害我爹的人到底是李言默还是柴国公? 荀叔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说道:“陷害老爷的人是李言默无疑,柴国公即使敛财也没必要找个人替他背黑锅,那样马脚更多。唯一的可能就是,柴国公和易家劫持岁贡,李言默也参与了。我猜测那六百万两是李言默分到的好处,但是他没有收进自己囊中,而是拿出来遣人埋到丞相府后院,以此来陷害老爷。” 案情讲到这里,其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仅牵扯到李言默和大胡子常胜,甚至柴国公和易家也有份。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荀叔竟然说还有更多的人,远远不只这几个。 “我在大理寺待了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不管是谁,但凡牵扯到老爷的案子,他们统统缄口不言,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提起老爷,那就像一个禁忌,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荀叔垂着眼睑,脸上的神色十分抑郁,“户部尚书梁溢、翰林院夫子程夕朝、御史大夫刘明翰……十一年前那宗贪墨案,有关联的朝中官员只怕不少于二十个人。” 我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荀叔说李言默还不能杀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里面牵扯到的是非太多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情太过疯狂,那么多的朝廷官员勾结在一起,蔑视朝纲,窃墨分赃,他们到底从哪得来的胆子?他们到底有没有把宫里那个皇帝放在眼里? “小姐,此事就说到这里吧。”荀叔看着我,眼里的神色有些担忧,“小姐的身份只怕早已经被识破了,这帝都里面的浑水深的很,到处都是危险,小姐一定要时刻小心!没事就不要随意出宫了,现在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咬着唇角默默点头,心下里却是忍不住的失落和失望,忍不住开口问道:“荀叔,照这么说,我爹的案子牵扯那么大,我们怎么可能把那些人都杀了?怎么可能给我爹娘报仇?” “小姐,其实没那么复杂。”荀叔摇头,“如果不是因为那六百万两黄金,老爷也不会卷进这宗案子。要怪只能怪李言默,是他陷害了老爷。” “可是李言默为何要陷害我爹?”我反应过来,立即愤愤不平地问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看着老爷的位子眼红吧。”荀叔有些悲悯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窗外沉寂的夜色。 那时的我还沉浸在庞杂的案情中没有回过神来,并没有仔细琢磨荀叔看我时那眼中的悲悯是因为什么。我以为那是同情我家破人亡形单影只。一直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天荀叔还是瞒了我,并未把最重要的那件事告诉我。原来那天荀叔那眼中的悲悯,并不是那个意思。 感谢荀叔的仁慈,没有在那时告诉我那个事实。感谢他,保护了我心中最后一份美好。感谢他,让我在我的世界崩塌之前,让我在坠落无望的深渊之前,还有一段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