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推着车不慌不忙地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戴春旺的肚子,“肠子搅在一起”,呵呵,那是个什么景象?
照春旺老婆的说法,罪魁祸首是一碗凉水。
他想像着自己变成一碗凉水,顺着戴春旺的喉咙钻进去,流进他肚子里,揪住他的肠子,搓麻绳似地拧,然后盘成一团,再打个死结。这大概就是“肠子搅在一起”的样子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穿长衫,戴硬边礼帽,手里举着一叠大红请柬,火急火燎的样子,没头没脑地冲着独轮车直撞过来。
水生慌忙推车躲闪,口里喊道:“嘿!嘿!瞧着点!看撞了我的车。”
那人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见自己差点撞了人家的水果车,连忙说道:“抱歉!走得慌了。对不住。”
话音未落,一眼看见独轮车上插着一面小旗“鸿盛水果行”,喜出望外地叫一声:“哎呀!原来你是鸿盛水果行的伙计呀!”
水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想他也许认识王老板或者戴春旺,于是客气地回答:“我是鸿盛水果行的伙计小顾。”
那人如释重负地说道:“我正要去水果行找你们。你是不是要去红状元酒楼,给李老板女儿婚宴给送果篮的?”
“正是。”
那人喘口气说道:“还好半路上碰见,要不然害你跑冤枉路了,”他从手中一叠大红请柬中抽出一张,凑近了给水生看,“婚宴地址变啦,改李老板府上了。喏,这上面是新地址,你得把水果篮送到李老板府上去。”
水生盯着大红请柬看。以前跟着木良一起送货,木良每次都教他认地址上面的字,所以好多字他都认识了。这次巧了,“永安街同安里3号”,几个字全都认得。
水生问道:“这地方我从来没去过,请问怎么走?”
那人答道:“这地方好找得很。我告诉你啊,你从这条马路一直下去,上高乃依路,一直向东走……对啦,大自鸣钟巡捕房你晓得吧?”
水生说:“晓得,经常路过。”
“这就好办了。大自鸣钟巡捕房西边第二条街便是永安街。街上都有弄堂牌子。好大一个过街楼,上面写着同安里,打老远就能看见。一定错不了。”
水生听明白了,只不过路有些远,走过去要个把钟头,问道:“现在几点了?”
那人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十点钟。不慌。你现在赶去来得及。我还要通知其他的人,先走一步,再会。”说完将大红请柬塞在水生手上,小跑着走了。
水生推起独轮车,调转方向,加快步伐往高乃依路走。
刚快走了几步,赶紧又慢下来。原来走得太快了,车上果篮里面的水果被震得颠簸,险些要掉出去。他只得耐住性子,不紧不慢地推车走。
走了好久,望见了高高的大自鸣钟。再走一会儿,便到了巡捕房路口,看大自鸣钟上的指针,十一点钟,果然走了一个钟头。
水生照着那人的说法向西走,到第二条街,果然是永安街。
上了永安街,走不一会儿,一个洋式的过街楼,中间刻着三个大字“同安里”。
他推车进入同安里弄堂,向里面望去,不远处一个石库门宅子,门口挑着两串大红喜字灯笼。不用问,一定是李老板的宅院了。
他走到近前,见大门关得紧紧的,虽然挂着喜字灯笼,却显得冷冷清清,心里不禁犯嘀咕:怎么有钱人家摆婚宴要关着大门?
他把独轮车在地上支稳了,上前按门铃。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问道:“你找谁?”
难道自己找错门啦?水生一愣。怎么也看不出这家人是在办婚宴的样子。他连忙问道:“请问这是天丰公司李老板府上吗?”
看门人答道:“不错!你有何贵干?”
对啊!就是这里。有钱人结婚跟我们穷人不同,喜欢静,不喜欢热闹。水生脸上堆笑,说道:“我是鸿盛水果行的,来送喜宴果篮。”
看门人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给小姐送喜宴果篮啊!”他从门缝里伸出手来向街口指了指,“小兄弟,你送错地方了。小姐喜宴摆在红状元酒楼,你怎么送家里来了?瞧你做事情毛手毛脚地。告诉你记住了,红状元酒楼,你赶快送去吧!”
水生脑袋“嗡”地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结巴着说道:“我本来是去红状元酒楼,半路上被你们的司仪官拦住,告诉我喜宴改在府上摆了,我这才赶过来的……”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老实?明明是自己搞错了地方,反倒赖别人,”看门人索性将门大开,气哼哼地说:“喏,你自己看清楚啦,府上一个人没有,都去红状元酒楼了。”
水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门人啪地一声关闭大门,用力过猛,震得大红喜字灯笼晃了几晃。
水生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眼里仿佛被人塞进了两只蝉,“吱嘹吱嘹”不停地呱噪。他连忙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过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将送喜宴果篮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从戴春旺肚子疼开始,到半路碰上的拿大红喜帖的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终于想明白了。
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重新推起独轮车,出了弄堂,往红状元酒楼的方向走去。
又过了一个钟头,水生来到红状元酒楼门口。
喜宴早开始了,阵阵欢笑声从酒楼里传出来,人站在外面都觉得震耳朵。酒楼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地上铺满鞭炮的碎屑。
一个司仪和一个酒楼的伙计,双双站在门口等着迎接迟到的客人。
那伙计是个矮胖子,名叫李贵,年纪五十上下,去过几次鸿盛水果行订水果,认识水生,走上前去气呼呼地问道:“小顾!你搞什么名堂?果篮现在才送来?!”
水生冲李贵鞠了一躬:“对不起贵叔,全是我的错。我稀里糊涂走错路了。”
李贵埋怨道:“我看你脑子进水了。就这么点儿路,闭着眼也能到,你能走错了?刚才我们老板急得,把我祖宗八代都揪出来骂了个遍!小顾啊!你险些害我丢了饭碗。”
水生又鞠一个躬:“贵叔,实在对不住。”
“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当时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就跑到水果行去找你们,春旺说小顾一早就出来送货啊,怎么还没到?我只好出去满大街找果篮,偏巧隆记水果行的老徐做了十个果篮,本来预备明天要用的,被我一把抢过来先用上。幸亏有老徐的十个果篮充数,要不然就被你害得我一家老小都去喝西北风了!好了,我这儿没事儿。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怎么编排编排,回去交差吧。”
水生听完,身体里只剩下冰冷,与李贵告辞,推起独轮车。
车上的十个水果篮依然如故,漂漂亮亮地呆在车上。果篮上系着大红绸子,顶着一朵大红绢花,跟早晨出来的时候一样。一上午的奔波丝毫没有减少它们喜庆的颜色。
戴春旺像怀里揣着一只兔子,心脏砰砰乱跳,坐在店铺里面,头时不时地伸出去往外看,客人来买水果,他不是忘了找钱,就是忘了给人家拿货,神情恍惚地过了一个上午。终于看见水生了!蔫头搭脑地推着车过来。
他丹田运口气,壮着胆子大呼小叫道:“小顾!你搞什么名堂?怎么把车原样推回来啦?”
水生只顾往里走,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走错路了。半路上转向了。没有找到红状元酒楼。”
戴春旺听了水生的话,一下子蒙住了。
咋回事?他自己走错路了?不是让老徐找人半路拿喜帖拦他让他把果篮送李老板府上去?这老徐搞得什么鬼?到底是咋回事啊?
戴春旺实在想不明白,急得脑瓜仁一蹦一蹦地疼,简直要急疯了。
水生将独轮车往院子里一放,转身进了杂物间,好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树,嘭地一声倒在地铺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呼呼大睡起来。652文学网652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