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将至,华新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景杭站在紧闭的店门前,手中捏着一纸名片。 那是一张压根就没用的名片,只有店名,没有联系方式和具体地址。景杭沿着华新路从头摸了过来,如今正坐在一片绿绿葱葱之中,抬头注视着笔力遒劲的牌匾——浮生道。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既是浮生一场梦,又何来道字一说呢? 十二点整,开门时间已到,古玩店依旧没有开门的意思。景杭从行李箱上挪起屁股,抬手在店门上郑重敲了三声:扣、扣、扣——负手等待片刻,毫无动静。 没有人吗? 又是三下耐心的敲门声,等不到来人替他开门的景杭弯下腰,修长匀称的手指来回拨弄着锁扣,发现那锁只是个摆设,并没有扣上。景杭想了想,便把那锁卸了下来。紧接着便是聒噪的卷帘门滑动声,肆意撕拉着耳膜。 大门敞开,灯火幽明。 从保温壶里尚热的水来看,至少早上店里是来过人的。那些陈设在木架上古玩虽然货真价实,但都是内行人看不上的小众货,与其说是古玩店,不如说是…… 以算命为主业的店。 人与妖之间的渊源一直能追溯到上古。昔年逐鹿一战,代表人类的炎黄大军力挫象征妖鬼的蚩尤一派,从此,本该是人妖共存的世界彻底变成了人类占据主导。而人类之中,一小部分与生俱来便拥有与妖对抗的能力的人,正是后来降妖师的前身。 为什么只能说是前身呢?因为那些人并没有全部成为降妖师,算命的、看风水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降妖不过是其中一个分支,且是最大的一缕分支。 景杭走到“鹭岛第一算”的帆布招牌前,把穗子一条条掰正。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倒有点想见识一下所谓的鹭岛第一算是何方高明。只可惜,今儿来得不凑巧,店里没人。 正打算收拾包袱离开,景杭的眉眼忽而一沉,转身冷冷盯着半掩着的仓库门。 门后有人。 滴答、嘀嗒——点点钟表声在静谧之中显得格外压抑,景杭翻开匣子抽出剑,向着仓库缓缓走去。 在霍然掀开仓库门的瞬间,一团白绒绒的身影跌坐在地上。涂涂怔怔地望着突然闯入的景杭,再看看对方手中的剑,面部表情以肉眼可见速度扭曲,呜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涂涂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大葛格不要杀我哇,呜、呜哈嚏——!” 景杭被猝不及防甩了一裤腿鼻涕,涂涂揉了揉眼,软乎乎地哎呀一声,连忙抱起字画就往裤景杭腿上擦。 “别,别拿这擦。” 景杭侧开一步,剑鞘挡住差点沦为鼻涕纸古董,蹲下身,一手撘在涂涂脑袋上。小家伙浑身一僵,两只小兔眼写满了委屈和惊恐,裹着毛绒大衣的小身板抖成筛子。 这是一只刚学会化成人形没多久的兔妖。 “你是兔子?”景杭捏着刻意藏进毛发间的兔耳道。 “我、我……四……可、可涂涂从来……不不不害人……” 出于生来对降妖师的恐惧,小家伙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景杭收敛了些外散的灵力,拍拍她的头,笑眯眯道:“别怕,你不害人,我自然不会收你。我来呢,是有几个问题,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涂涂眨了眨眼睛,嘟嘴道了声:“……好唔。” 景杭微微一笑,似乎夸其做得好:“你叫涂涂对吗?” 顶着两兔耳的脑袋和拨浪鼓似的上下摆动。 “那涂涂,你认识这家店的店长吗?” 涂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咦,你是说泥姐姐呀?” “泥姐姐?”景杭心头一个咯噔,沉下半边俊眉,“你说的是泥姐姐,还是……李姐姐?” “是泥姐姐啦!”涂涂原地转身拍干净两腿,“泥姐姐早上才来的呢。” 景杭悻悻地噢了声,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怅然,随小家伙站起而抬高:“她不在吗?” “刚把一个大葛格赶走,又不见了啦。说是要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或者,你知道该如何联系到她吗?” “不知道诶,要好久好久呢……涂涂找不到泥姐姐,只能一个人这等、等她……” 裤腿上,那抹鼻涕已经干了。景杭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又问:“涂涂,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大妖吗?比如说……狐狸或者狼,诶……?” 话还没说完,景杭便觉得腿一紧。再看那小家伙和树懒似的挂在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蹭个不停:“呜呜哇——大葛格……你说泥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夜晚七点,华灯初上。 中山路的骑楼街淹没在光海和人潮里,漆黑色出勤车似匍匐的地龙,无声地绕着一栋商厦盘成天衣无缝的包围圈。 商厦四楼外墙,KTV广告牌暗了个角,在一片光污染中艰难地呼吸着。 被X大准毕业生霸占的412中包,此刻鬼哭狼嚎,此起彼伏。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为首的家伙拉了个背头,手握立式麦克风,一脚翘在沙发上,每引吭高歌一句,台下就和瞎疯般起哄,把骰子当荧光棒,疯狂打起call来。 有言道借酒消愁愁更愁,包厢里酒气熏天,茶几上横七竖八摆满空酒瓶。林放靠在沙发上,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中推了推一旁的二狗:“别喝了,这都第十二瓶了。” “怕毛!”二狗打了个酒嗝,懒洋洋道,“反正有你把我扛回去……” “去你的。”林放哭笑不得,“先喊声爸爸我再考虑一下。” 二狗垂头顿了顿,双眼微迷,倒进林放怀中,柔声唤道:“爹。” 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四起。 林放推开下一秒就要打滚撒娇的二狗,推门去了收银台,点了能醒酒的果盘和果汁,顺手拎了杯酸奶,好心拒绝了服务生再带两瓶酒的建议。 “只要这些就好,麻烦一会帮我送到412包厢,谢谢。” 林放额角贴着创口贴,不影响他客客气气接过找零,并冲服务生礼貌一笑。结果还没笑完,背后就莫名被人拱了拱,害得他差点没扑到收银机上。 怎么回事……?林放转头,见一位身形魁梧的大哥横着半条路,胳膊上挂了个娇羞美艳的姑娘。大哥眼里充斥着戾气,肥肉横生的脸上仿佛写了个五个大字:好狗不挡道。 得,惹不起、惹不起…… 林放自认倒霉,只能揣着一叠皱巴巴的找零,准备折回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凶神恶煞的声音:“凭什么老子买这些酒还要花钱的啊?!” “因为您所购买的套餐只包含十瓶免费啤酒,超过十瓶,是需要您额外支付的呢……” “去你妈的十瓶!”大哥往收银机盖上就是一拳,“之前又没人和老子说是十瓶!” 坐镇收银的服务生是个小姑娘,被大哥一吼,连声音都弱了下去,堆笑着赔礼道:“对不起大哥,是我们服务不周让您误会了……” “误会?误会就有用了?!”那大哥吹胡子瞪眼眉毛一横,不依不挠,“你赔得起吗?!” 林放隔着大老远就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不由得蹙眉,戒备地盯着。 他要干什么?吵架?闹事?还是打人……?如此诸般可能的结果在林放脑海中回荡,继而定格在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上。 画面里,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倒在血泊之中,鲜血从其腹部流出,将救死扶伤的手染成通红。行凶者握着刀,被制服的同时依旧趾高气昂。白衣天使们站在手术室门口望眼欲穿,却望不回一条同行的生命…… 咣——记忆深处的画面轰然崩塌,林放猛回过神,不知从哪涌上一股劲,跑回收银台,挡在了服务生面前。下一秒,就被推进爆米花堆,沙沙沙声响,焦糖色爆米花绽放出一朵流星,向着四周轰然炸开! 林放摔得七荤八素,后脑勺阵阵作痛。 “你他妈活腻了是吧?!” 那大哥又是嘁了声,把夹克一脱就剩件黑背心,露出一条青黑色过肩龙,顺着膨胀的肱二头肌一路钻进胸口。 遭了……眼看大哥步步紧逼,林放半个身子还陷在爆米花柜里!忽而一声嘹亮高亢的“放——!”犹如平地惊雷,倏然响起! 十米开外,二狗当真像只飞奔的猎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到林放身边,借着酒劲,抬手朝大哥就是一记下勾拳。 在姑娘尖锐的惊叫声中,大块头向后翻仰倒进酒水柜,高档的、廉价的酒水全都一股脑汇在一起,当头泼下—— 完了完了……林放生无可恋地爬出爆米花堆,背上粘满白花花的玉米粒。二狗见大哥还能动弹,正想抡酒瓶上去补两发,连忙被林放抱住,颤声吼道:“跑……快跑啊!他要掏家伙了啊!!” 醉醺醺的二狗晃了晃,扭头拽上林放一路狂奔。 收银台后方,一位身穿黑色便衣的警察按住耳机,双目紧锁住大哥掏枪的手,低低道:“各小组听令,情况有变,提前执行计划!” 刹那间,早已经埋伏就位的警察似一杆黑刀,向着目标逼近碾去。 咆哮声和骂娘声随林放拐进走廊深处,彻底听不见了。 他不敢躲包厢,怕开门就给一锅端,只能猫在类似杂物间的地方,反手锁门、灭灯。转身便瘫软在地上,胸口像是疯了般蹦个不停。 为什么自己只是来唱个歌都能摊上杀身之祸?!遗言呢?没有……遗产呢?也没有…… 林放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冒冷汗,干坐了好一会才想着要打电话报警。刚把手伸进口袋掏手机,又是一下毫无防备的刺痛。 “嘶——痛痛痛……” 他捏出差点被遗忘的小银球,指尖渗出的血沿镂空处,滴落球中。唰一声轻响,掌心蓦然腾起七色亮光,照亮了无边的黑暗。 七色亮光映照着袅袅白烟,犹如唤醒了的精魂升腾直上。林放愣愣地注视着烟光,仿佛有什么东西穿透了骨骼与皮囊,试图把他的灵魂窥探得一干二净。 “二狗!”林放低声唤道,“快看!!” 然而回答他的不是说话声,而是深粗低哑的喘息。 林放的思绪嗡一下便炸开了花:莫非二狗刚刚被打中了?!! “喂……二狗!”林放一路摸黑,终于在箱子旁摸到一只胳膊,急促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说话呀!别吓我……” “放……”一个嘶哑粗犷的声音涩声道,“离我……远点……” “……啊?你说什么傻话?!” 不等林放扶起人,迎面而来一股无穷大力便制住了他。货箱倾倒,东西乱糟糟散落一地,砸得他闷哼几声。当然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 最要命的是,他被人扑倒,欺在身下,一股炽热的呼吸就在鼻前缭绕盘旋。 等等,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推倒?! 林放瞬间觉得二十二年来建立起的三观是纸糊的,顷刻之间碎得渣都不剩。 他当机立断截住二狗探向自己裤缝的手,奋起反抗。谁知对方用两手粗暴地按住他的肩膀,肆无忌惮地把下半身贴了上去。 莫名的恶寒遍布全身。 “我靠靠靠!苟雄!!我把你当兄弟!你他妈的居然想!上!我?!!” 林放当真是慌了……他拼命想要挣脱,却一次次被按了回去。眼看着一世英名不保,林放只能像咬周家保镖一样,狠狠往二狗胳膊上啃了一口! 牙缝间,淡淡血腥味渗进了咽喉。林放绝望地抬头,只见二狗的眼睛犹如两盏红灯笼,直直地盯着他,毛骨悚然。 开玩笑的吧……这一切……都是开玩笑的吧……?! 委屈、失落、不幸——足足压抑了一天的负面情绪倾巢而出,在林放有限的脑容量中受热、膨胀,直至炸裂。 哗啦一声巨响,玻璃宛如崩落的雪峰,纷纷碎裂。窗台之上,漆黑颀长的身影似鬼魅,猎猎长衣随风摇摆。来者脸上扣着一副面具,五官狰狞,两簇黑羽倒竖,令人本能地想起两个字——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