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四月,太阳还未落山,华灯不及天色亮。却有夜行者蛰伏在暗处,翘首等待夜晚的到来。 黑色宾利披着夕阳的余晖,在招惹尽沿途羡艳的目光后,缓缓进万国夜总会停车场,停车熄火,顿时安静如斯。 驾驶座上,林放极其不自然地扭动着被领扣束缚住的脖子,小心脏敲锣打鼓,怦怦直跳。 镇定、镇定——不就是去夜总会接趟风吗……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票要是能成,自己好歹也算挽回半条人命。几十年后去阎王殿报道,说不定还能算个三等功呢…… 话虽这么说,林放晃悠悠爬下车,两腿肚子还在发抖。他对着后视镜抓了把三斤发蜡的头毛,拉平衣角,转身抬头,望着巨幅夜总会招牌,神色略有些复杂。 世道险恶,逼良为娼。 林放从小家教管得严,如今赶鸭子上架,只能强迫自己装得痞俗些。比如,掏出邀请函往保镖眼前晃了晃,“邪气”道:“陈总请的。”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吟吟轻笑。转过头,看见一位年轻姑娘正挽着个青年,水蓝色礼服衬得其肌白肤嫩。青年脸色臭得像颗松花蛋,倒是姑娘蜻蜓点水般朝林放笑了笑,擦肩而过。 “一看就知道是没来过夜总会的雏。”赵晗情压低了声音笑道,“哥,这都六点十分了,景杭该不会真不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呗,难不成咱们要求他来?” 赵晗秋语气比脸还冲,听得赵晗情小嘴一撅,不乐意了:“景杭到底哪惹你不顺眼了?” “哪都不顺眼。” 赵晗情嗔着往赵晗秋胳膊上一捶,后者叹了口气,轻搂过妹妹光滑的香肩:“你还小,有些事,就算现在和你说,你也不懂。” “我哪小了?你老是把我当小孩看!再过个十年,你还是把我当小孩看!” 赵晗情花容间闪过一丝愠色,却听赵晗秋温声道:“走吧,长不大的小姑娘。早解决完事情,早回国安部交差。” 赵家兄妹就这么拌着嘴,跨进夜总会大门。 “哥,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雏身上有股妖气?” “是有一点,像是蹭上去的。”赵晗秋鼻翼微扇,目光沿夜总会内部三百六十度环绕一圈,驻足道,“至少和这妖窝相比,不值一提。” 赵晗情得意地嗯哼了声,施了粉黛的细眉上挑。蜿蜒盘绕的藤条由手臂内侧落进掌心:“要追踪吗?” “追,先看看这儿到底藏了多少只妖,再决定要不要向国安部申请支援。” “那你求我啊。”赵晗情和勾魂似的道。 赵晗秋眼皮也不抬,垂眼注视着尾巴翘上天的妹妹,幽幽地道了声:“做梦。”继而大手一挥,半截干枯的藤条宛如钉子,脱手,上墙。窸窸窣窣地没进墙壁,消失了。 夜幕诞降,惊起灯海千层波澜。 万国夜总会化妆室,姑娘们争分夺秒地把小脸蛋刷成墙,空气中堆满了甜腻腻的香水味。有的前调未过,中调居多,甚至还有后调来凑热闹,杂糅在一块,呛得人嗅觉几近失常。 “都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不是说过今天要提早准备了吗?!一个个的什么大小姐毛病?!惯出来的啊?客人都比你们到得早!” 妈咪火急火燎来催场,催得化妆室里怨声载道,私底下直嘀咕:“催催催,就知道催!之前莫名倒了人也不管管,捧着她的宝贝阿媛一口一个么么哒。现在人不够知道使唤人了,就跑我们这来嚷嚷……” “我问问呀,倒了人是怎么回事?”旁边突然有人凑过来问道。 发牢骚的姑娘们见其面孔陌生,彼此目光一转,道:“你是新来的妹子吧?” “嗯,今天刚来的。”轩漓手里装模作样捏了把粉刷,眸中流露出善意与好奇的求知欲,“我听说,之前这里好像失踪过人……” “嘘——别瞎说,真要是失踪了,你还敢来?。” 轩漓讨好似的笑笑:“没办法,远房亲戚介绍的。我这也是……生计所迫嘛。外头传得满城风雨,说万国夜总会最近失踪了好几个,吓得我提心吊胆的……” “都说了是倒,不是失踪啦!”姑娘们哭笑不得,“你见过哪个夜总会失踪了人还能继续开的?” 轩漓拿簪子挽了发:“那倒也是,可具体是怎么个倒法呢?” “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听说是陪客人陪得好好的,突然和丢魂一样的莫名其妙栽倒。头磕在桌角,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结果第二天,好端端的,还能和没事一样来上班!” 听出端倪的轩漓丢下粉刷,改摸了只口红:“那不得把客人吓坏了?” “可关键是——第二天,那伤口就没了呀!” 旋口红的手顿了顿,继而烟嗓淡淡道:“是不是连性格也变了?” “对哦,被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点……” 姑娘们七嘴八舌八卦个不停,而一旁,轩漓冰冷的目光盯着口红尖,犹如盯着一缕生死线,犀利而骇然。 忽然,她的背上被人轻轻一拍,方才八卦的姑娘又道:“喏,站门口那位穿黄颜色衣服的,名叫阿媛,就是前几天刚倒过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呗。不过她呀,现在可是妈咪眼下的红人,长得不咋滴,脾气倒是不小。像你这样的新人,还是悠着点吧。” “你!说的就是你!在那发什么呆呢?!” 巡视中的妈咪站在不远处,贴满亮片水钻的指甲尖正指着轩漓脑袋,尖声嚷嚷:“穿得这么黑,是去接客人还是去送葬啊?!” 众人闻声纷纷做鸟兽状,嬉笑着散了。轩漓亦是嗤笑,背过身,对着化妆镜,在唇上抹了层薄薄的口红,轻轻抿了抿。眸中有寒光闪过,飞快追上那穿黄衣的阿媛,温声唤道:“媛姐?” 被唤做“媛姐”的姑娘转身,盯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陌生道:“你是谁?” “我、我叫阿漓,是今天刚来的。”轩漓捏着嗓子,用尽可能甜美的声音道,“妈咪让我跟着你,多学学。” 惊异于对方有勇无谋的同时,阿媛哂笑着撩起发丝,一手拢至耳后。继而抬起轩漓尖细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神色间充满了魅惑:“学?这东西,有那么好学吗。” “这世上没有好学不好学,只有敢学不敢学。”轩漓微眯着眼,不卑不亢,“你要是敢教,我就敢学。” “哈?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先去找个镜子瞅瞅,你涂的是什么破色的口红,再回头来和我说——学。” 说罢,阿媛狞笑着松了手,臀扭身不扭地去了队伍前头,纤纤玉腿如入无人之境。不管是谁见了,都得好生避让三分。 殊不知,自命不凡的她在触碰到降妖师的瞬间,自己的底细亦是被对方摸得清清楚楚。 好一股浓烈的妖狐味儿—— 时针指向了北京时间十九点整,狂欢的大幕早已在无形中欣然拉开。 在这座鱼龙混杂的鹭岛夜场,只恨尤物少,却从不嫌多。妈咪领着又一队姑娘们去了八楼包厅,一路独领风骚。 “那个太瘦,两条腿和筷子似的,摸起来硌得慌。诶诶,那个上半身倒是不错,可惜下身粗了点,得看胸有没有料,要有的话我还能勉为其难试一试……” 不远处,一位名叫诚哥的牛郎带着新小弟。给大部队让道的同时,顺带还要把眼前二十来双美腿评论个遍:“哇,那个穿黑衣服的我喜欢!绝对是练过的,我……” “诚哥。”景杭打断了无休止的意|淫与长篇大论,“这儿一直都这么热闹吗?” “那倒没有,今儿陈总过生日,整个八楼全给包了。闽南人嘛,就喜欢八。要不然哪有这眼福一次性看这么多美女从你面经过啊?唉,可惜啦,要不是你初来乍到,只能先从最简单的服务干起,陈总的场子又不缺牛郎,倒还真想带你去见见世面。” 景杭秉着“职业”牛郎的素养,将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没关系的,等下次吧。话说诚哥,陈总是谁?” 诚哥犹如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玩笑似的,乐极反呆。相比起诚哥,酒保服在景杭身上就像亲儿子一样服帖,隐约衬出其饱满流畅的肌肉曲线,不免让人血脉偾张。 脸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俊,莫不非……这脑瓜是傻的? “你真不知道陈总是谁?”诚哥蹙着半截粗眉,甚至疑惑地打量着新人。 “还真不知道呢。”景杭温雅和善的神情再一次派上用场,“可能因为先前都在上海的缘故吧,对鹭岛的情况不太了解。” 听闻“上海”二字,诚哥的口吻难掩惊叹:“你在上海夜总会干过?!难怪!我就觉得你不像是新手。大城市,好羡慕啊……唉,我倒也想去外头闯一闯。” “那就去呀。” “我走不了。”诚哥苦笑道,“我全家族的人都在这,他们不走,我也走不了……” 景杭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对方肩膀,不置可否。 说到底,自己是来捉妖的,而不是当个知心哥哥来听人倾诉的。他转身欲走,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远方最后一抹的黑色倩影,如同一朵带刺的黑玫瑰。折进那富丽华美的大门后方,转瞬即逝。 砰—— 大门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宛如天人永隔的丧钟,不为任何人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