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夜来,人潮翻涌。 天台上,黑衣男影把手固成个圈放在眼前,佯装看的是万花筒,实则不然:“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全都来了。” “管他来的是玉皇大帝还是如来佛,胆敢妨碍我报仇的,都得死。” 青红凌厉的声音回荡在风中,黑衣男影嗤地一笑,甩过头悠然道:“你知道这世间最让人动容的是什么吗?重逢——踏破铁鞋无觅处,本以为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重逢。你说,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事吗?” “那又怎样?”青红嘶嘶哂笑,狐眸泛着青光,“我就不信这么多兄弟姐妹在,区区降妖师还能飞到天上去。” 黑影摇了摇头:“流水的江山,铁打的降妖师。你把降妖师想象得太简单了。” 说罢黑影抖了抖在腋下皱成一团的大衣,欲翻身飞下楼顶。青红厉声一喝:“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给你找稳赢的筹码,我告诫过你,行事需谨慎小心。此番惊动国安部,一旦青龙朱雀再度联手,再来个荆楚赵家。你觉得自己还有几成胜算?” “你——!” 猎猎夜风吹荡起质地柔软的外衣,黑影一脚凌空,手指从脑后捞来一副黑漆漆的面具,覆在脸上,道了声:“好自为之。”便如乌鸦般消失在夜色中。 他前脚刚走,青红也随之离去。屋顶水箱后方,红团子嘴里衔桂圆干核大小的玩意,扑扑翅膀,飞没影了。 一门之隔,隔开的是两个孑然不同的世界。 灯光、音响、酒精,看似普通的三要素在金钱与欲望的催化下,全然变味。纷飞的粉色小药丸落进酒杯中,簌簌腾起细密的小气泡。上脑的不仅是酒精,还有精虫。 林放一身正装,促狭地夹在人堆中,左右皆是美女,前后则有恶狼,坐立难安。 说好的人呢……?人呢?! 他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的“轩少”把他丢在这,人影不见一个。偏偏自己势单力薄,还得应付钱多好色的风流子弟,抵挡各类见缝插针的插科打诨。 “哎哟喂,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轩少啊!我听说您是个请不动的大人物,今儿见了才发现,原来是只小奶狗啊哈哈哈——” 林放倒也装得入木三分:“我有什么办法?老爷子管得严,成天派人盯着。要不是小爷我快毕业了,今晚你们还见不着我呢!” “哈哈哈哈——!!” 哄笑声四起,觥筹交错。陪酒姑娘们开始熟稔的劝酒大|法,被林放斯斯文文推开,摇了摇头:“酒就免了,过敏。” “哎呦喂,轩少,都来这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啊?!” 林放大眼一蹬:“跟放不放开有毛关系,见过酒精过敏送医院的吗?一口就倒,比□□还管用——我靠,你们怎么还来?!” 众人彼此眼神一交换,不解风情的“轩少”很快成了群起而哄之的对象,十来只酒杯争相撬开林放的金口。直到厅门忽然敞开,原来是妈咪领着新姑娘们进来凑热闹了。 交错闪烁的灯光宛若盖章的戳子,噼里啪啦落在视网膜上。轩漓走在最后,才探了个头,就像被火烫到一般,本能地缩了回来。 “哎呀!陈总!恭喜恭喜啊!” 妈咪一上来便和寿星来了个事业性拥抱,满面春风:“怎么样啊陈总?这些都是新姑娘,保准有您喜欢的款!来来,阿媛快过来——” 可怜的假轩少此刻四面楚歌,处境不妙。可当他顺着阿媛一路飘来的黄色轨迹往回看,一眼望见熟悉的黑色身影背对亮光,十指紧紧攀着墙,似恨不得从墙上凿个缝钻出去。 妈呀,总算是看到救星了…… 林放蠕了蠕喉结,倏地从沙发上弹起,从人群中劈开条路,一把抓住那只苍白的手腕。 “看不出来啊!还是咱们轩少下手最快——哈哈哈!” “啧啧,肯定是在学校里憋坏了……” 林放被揶揄得脸上火辣辣的,垂眼看见对方脸上满是初见时的冷漠与厌世,甚至有股几近拧进眉心的煞气,将差点脱口而出的“你怎么才来?”咽回肚子里。他牵着轩漓的手……准确地说是拎着一块冰疙瘩,心惊胆战地坐到最不起眼的角落,把背光的位置留给她。 “你是不是很怕亮的地方?”林放悄声道。 烟嗓漠然如常:“谁说的?” “可你会不自觉地避开有光的地方,看东西习惯性眯眼……等等,你该不会是色盲吧?!”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色盲?” “因为你口红的颜色……”林放指了指自己的唇,琢磨着该怎么形容比较贴切,“黑的,像灭绝师太。” 轩漓眉头一紧,忙把灭绝师太色的口红给擦了。林放不敢笑,只能竭力憋着,用话题转移注意力:“你之前来过夜总会吗?” “没有。” “你不是说你翻过全上海夜场牛郎的牌子吗……” 轩漓闻声,眼皮微撬开一条缝,透过指尖的空隙,不经意间瞥过林放被领口勒得难受的模样:“去过宴会,没去过夜总会。十万起步价,高级点的一晚上二三十万不是没有。说好听点叫牛郎,说通俗易懂点就是——” “是”字后面无下文,林放被刷新了三观,暗叹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欸……这是什么?” 林放忽然觉得耳洞里被塞进一枚异物,刚想伸手摸,被轩漓拦住:“耳机,别摘。” 他捏了捏耳朵里硬邦邦的玩意,正牢固地贴服在耳屏上:“这是耳机?!” “嗯,一会联系不用手机,用这个。一个三十万,用完记得还给我。” “三、三十万……?!” 林放心道三十万都够包了高级的了·,只得好生捂着那只耳朵。环顾四周,确认隔墙无耳,提心吊胆道:“这里有妖狐吗?” “有,刚从你面前经过穿黄衣服的就是。” “……黄衣服的?” 林放肆无忌惮地转头找起黄色人影,见阿媛正在陈枭怀中你侬我侬,眼睛像是被糊了老干妈。辣,实在是辣。忙坐回来,大气也不敢喘:“就是她把周少爷的精气给吸光的?” 轩漓重新合上眼,倚在无人能见的背光处:“也不是她。” “……那在罪魁祸首在哪?” “还没找到,不过我有外援,帮我在其他地方一起找。” 她刚说完,耳机中突然传来啾啾鸟鸣声,吓得林放差点没把三十万抖出来:“它就是你说的外援?” 轩漓漫不经心一个嗯,林放又问:“找到了?” “不是,这是发现妖的意思。从刚才起到现在,发现的第二十八只。” “二十八?!!一共二十八只……唔……” “妖狐”二字未出,林放两颊被冰冷有力的手指捏住,掐得他说不出话来。轩漓抬眸白了他一眼,松手道:“别大惊小怪的,这二十八只还不包括包厅里的。” “那那那……包厅里到底有……多多少……?”。 “从妖气来看,十几二十只吧,还不止。” 林放当场就听蒙圈了,四肢和卡机似的直打颤,磕磕巴巴:“这、这么多?!你……要一次性都……都解决吗?” “不一定,看情况,有搭档我会考虑一下。先把□□气的找出来,剩下的事,再说吧。” “……那我呢?我该做些什么?” 林放如坐针毡般搓着手,心道难道我不是你搭档吗? “你怕吗?”轩漓不答反问。 林放摇摇头,哭笑不得:“怎么可能不怕啊,人都已经在这了,怕还有什么用……” “你随时可以走,我不会强迫你留在这。”又冷又硬的烟嗓竟是莫名多了几许柔和,“今早是我太心急想找个搭档。后来想想,这么做不妥。我不该把普通人牵扯进危险中。对不起,是我武断了。” 林放确定以及肯定,自己从对方口中听到了字正腔圆的“对不起”三个字,听得他浑身一激灵,忙摇头摆手,满脸赔笑:“不敢不敢……你没错。其实我也是自愿的,人命关天,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那你就呆在这,帮我留意包厅里的情况。有什么异样,随时告诉我。” 林放:“……” 好一出欲擒故纵。 轩漓边说着,边往林放手中塞进一枚硬疙瘩。林放捏了捏那硬疙瘩,巴掌大小,形状像便携式梳妆镜。借着影影绰绰的光斑,考古学出身的他一眼便认出面上镌刻着的图腾为何物。 朱雀——身列上古四象之一、振翅而飞的朱雀。 “记住,不要和陌生人搭话,也不要吃任何东西。这个拿好,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 轩漓站起身,冷峻的眸子依旧不由自主地微眯。她望着林放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朱雀图腾的手,伸手拍拍他的肩,拿手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挂在耳边,意思是耳机联系。 林放茫然的神色忽而一敛,点了点头,目送着她像黑鼠似的蛰伏在暗中,飞窜离去。回身,定神,长吸了口气。 包厅中央,依偎在陈枭怀中的阿媛笑得唇红齿白,眼底泛着微弱的青光。 她甜腻腻地搂来这位鹭岛知名大佬的脸,留下一记香吻。丝丝精气随着那一吻,悉数流进她的体内。 五楼,普通包厢外走廊,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夜空。 景杭行进中的步伐一滞,蹙紧眉心望着窗外。走在前头的诚哥见他没跟上来,回头道:“怎么啦?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就一只有点奇怪的鸟。” 景杭当即收了眉眼间的戾色,礼貌且爽朗地微笑着。看得诚哥亦是噗嗤一声:“嗯……有多奇怪?” “浑身是红色的,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 “哈哈!真的假的啊?那不是凤凰吗?” 诚哥硬是挤到窗前凑热闹,不知怎的,竟是对景杭指尖的银指环起了兴趣:“咦,你有女朋友了啊?” 景杭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攥成拳,用压抑且深沉的语调应了声:“嗯。” “唉,可惜啦。你要没女朋友,我还想把我姐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呢——我姐姐啊,长得可美了,全家就属她长最美……她……” 诚哥垂头叹气,刚直起身子,就从肚子传来一串叽里咕噜声。 “我、我今晚好像吃坏肚子了,得去厕所一趟……有什么事你先帮我撑一会,拜托啦~” 景杭:“……” 上一秒还乐呵的诚哥顿时愁眉苦脸地溜了,脚底像是踏了两风火轮,夺路狂奔。他一直跑到男厕所,重重关上门,反锁,转身奔向洗手池,接了一捧凉水,猛地往脸上一泼。 水路纵横,滴滴答答。 被打湿的刘海服帖在额前,他攀住池边,低着头,不住地喘着粗气,忽深忽浅,像是要把心窝掏出来似的,痛苦不堪。他抬起头,盯着镜中阴森森的青色眸子,露出骇人的狐牙。 精血——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渴望人类温热的精气和鲜血。 当理智同本能做着最后一丝斗争,折磨之中,诚哥听见外头阵阵敲门声。他狠狠抹了把脸,捏住青筋暴起的太阳穴,艰难地晃荡到门边,握住门把,轻轻旋开。 嘎达一声清响,门锁弹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黑衣姑娘,正捏着裙摆,温柔地抬头望着他。 就一口……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口,没问题的吧…… 他几乎是扑向了陌生女孩,却在嗅到对方身上的妖气时,蓦然一怔。 虽然没见过这张脸,可他认得这股味道! “四姐……?”诚哥沙哑着嗓子颤声道,“是你吗……?四姐?” “嗯,是我。”轩漓笑着道。 青色瞳仁骤缩,诚哥怔怔地望着她,喃喃道:“可你不是已经……” “命大,舍不得你,就又回来了。”轩漓微眯着眼,目光果真就像看见亲弟弟一般充满了慈爱,“怎么,几天不见,就想成这样了?” “四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四姐!!” 那一刻,这只伪装成人形的妖狐竟像孩子一般,摊开双臂,紧紧抱住眼前人。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潸然直下。 “三姐说你被轩家人杀死了……我不信!四姐最疼我了,怎么可能死呢……?我好恨啊……如果四姐不是为了我……又怎么会、怎么会……” 他把头埋在轩漓发间,狠狠嗅着熟悉的妖气,哭着道:“四姐,我好痛啊……为什么幻化成人形会这么痛啊……不、不痛的,不能说痛。我可以忍着……要不然四姐又得帮我去找精血了呜呜呜……” 轩漓就这么任由自己被只向姐姐撒娇的妖狐抱着,深吸一口气,上手覆住了他的背,柔声道:“傻瓜,都多大人了,还这么喜欢粘着四姐?” “我……我就知道四姐对我好!”诚哥破涕为笑,如同抱着珍宝般,蹭了又蹭,“四姐,你不要走了好不好,我以后绝对绝对,再也不惹四姐生气了!” “真的吗?” “真的!四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轩漓眸光一暗,手握明晃晃的笔状物,笔尖对准了诚哥的脊背,贝齿紧切着下唇,“那——四姐想向你要个东西,你愿不愿意给我呀?” 诚哥点了点头:“好呀!给你,都给你!四姐想要什么哇?” “四姐想要……你的内丹。” 走廊,景杭白衬衫套黑马甲,身形高挑颀长。驻立在窗边,神情恢复成最初的肃然。 他以最快速度掏出手机,打开软件。不知是不是信号屏蔽的缘故,本该和大头针一样钉在地图上的标记,竟在他混进夜总会后,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几枚事后安插在夜总会里的眼,亦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这是要瓮中捉鳖吗? 忽而哔哔数声响,别在腰后的对讲机闪烁着红点,摘来一听,那头道:“517号房间有服务需求,听到请回答。” “知道了,马上过去。” 景杭收回对讲机,理了理衣路,顺便收敛些眼中的杀气,向着517号房间走去。 与517一墙之隔的518号房间,赵晗情一身高开叉礼服凹了个扶首扭胯的造型,露出纤细修长的大白腿,同斜对面沙发不动如山的赵晗秋四目相对。 “你确定不要给你叫两个小姐吗?”赵晗情打量着修剪圆润齐整的指甲尖道。 赵晗秋依旧端坐:“不要。” “那我就喊两个牛郎咯?” “不行。” 那个不要,这个不行。赵晗情自讨没趣地嘁了声,放平两腿,问道:“怎么那么慢啊?我们要在等到什么时候?” “人多楼高,藤又是穿墙走,没那么快形成包围。” 赵晗情翻了个白眼:“你到底行不行?” 赵晗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妹妹,意思大抵是你行你来。冷漠归冷漠,却还是道:“妖狐大部分集中在八楼包厅,剩下的分散在其余楼层。保守估计,这栋楼里一共有五六十只,不排除破百的可能。” “破百?!”赵晗情惊叫出声,“那岂不是已经到了需要国安部派兵的地步了?!” “别慌,先找个机会混进八楼。”赵晗秋沉声道。 赵晗情两手一摊,意思是说了也白说,扶额嗔道:“早知道就搭门口那只雏的顺风车了,谁知道进八楼还要邀请函啊?” 赵晗秋眸光一转,继续将所有精力注入穿墙的藤条上,合眼不说话了。 赵晗情见其和木头似的没意思,玉臀离座,扭着猫步离开。路过517号包厢,风情万种的桃花眸子扫过桌角,当即愣在原地。 透过包厢门上的小窗,她看见景杭正半跪在地上,为客人斟上一杯洋酒,落杯前,不忘拿小拇指一点桌,避免轻微的磕碰声。从动作到神态,款款深情,同时也将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配上其俊美帅气的脸,看得姑娘的小心脏怦怦直跳,慌乱接了酒,低下头来,扭捏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景杭嘴角噙着礼节性的笑,“叫我景哥就好。” “那景哥,我——” 话音未落,包厢门被外力霍然推开。赵晗情以俯瞰众生的目光傲然走进,继而霸道地拽起景杭的马甲领口,宛如牵着一只桀骜的狼,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把小姑娘唬得一愣一愣的,叫道:“景哥?你要去哪?” 砰——包厢门关。 “你要做什么?”景杭挣开抓着自己的手淡淡道。 “我怕你脱不开身,替你解围呀。赵晗情眼里写满了笑,毫不掩饰倾慕的目光,“对了,你的手好啦?是用了万木回春丹?” “没用。” 景杭扭头欲走,忽然从后方被人抱住。赵晗情丰满的酥胸贴上景杭腰被,玉葱顺势划至其胸口。踮起脚尖,飞快往景杭耳里塞了个东西,口吻甚至挑逗:“景哥,你说我今天这一身,好看吗?” 景杭犹如触电般后退半步,推开赵晗情,冷淡淡地:“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赵晗情绞着手,红唇微抿,甚是委屈,“我差点以为今晚你不来了。” “我从没答应过你们我会来。” 景杭知道赵晗情往自己耳里塞的是降妖师专用的通讯耳机,便提高了几分音量,刻意说给赵晗秋听。赵晗情被堵得说不出话,眼中泛起滴滴水光,似在责备对方的无情。 “景杭,我只是想帮你……三年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想想以前你……你没有搭档,行动不方便,我愿意……” “不可能。”景杭斩钉截铁,“哪怕十三年,三十年,我也不会有第二个搭档。” “两位,先消停会,谈正事。” 耳机另一端,赵晗秋倏地抬起寒光森森的凤眸:“五楼洗手间,有只妖狐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