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借我的手除掉你。” 景杭深沉的嗓音像是擒着一把刀,透出森寒压迫的杀气。轩漓捏着眉心,合眼思忖片刻,道:“不一定,但赵晗秋必然另有目的。比如说——我。” “不管赵晗秋有没有异心,只要他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会直接削了他。” 景杭语气之坚决,犹如一颗无形的定心丸,是不是假药不知道,至少吃了个心理安慰。轩漓嗤着一摇头,松气道:“如果被赵晗秋知道我还活着,很快,全国安部就都会知道了,这倒是有点麻烦。” “嗯?” “我想私下调查一些事,一个死人永远比活人行动要来得方便。” 景杭想了想,苦笑道:“是因为轩澄吗?” 轩漓刚想回答“嗯”,却见景杭深邃俊朗的眉眼上蒙了一层灰,像是薄薄的愁云。继而把脸埋进掌间,呼气,顺势撩起松软的短发。她不由得顿了顿,改口问:“你生气了吗?” “不,我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难受……” “……” 轩漓闻之一愣,她托着腮,刻意掩住欲言又止的喉咙,旋即指着景杭的外衣道:“电话响了,不接吗?” 被夺命连环call了一晚的景杭摸出手机,表情在视线扫过来电人的瞬间骤然掉落谷底:“赵晗情打的,没必要接。” 说着,大拇指腹正要摁下屏幕上的红色挂断标识。轩漓及时叫住他:“别挂,接。” 那弯曲至半路的指关节一顿,景杭狐疑地注视着她,依言接起电话,顺手按下免提键。 嘟一声响,电话接通,赵晗情关切急促的声音宛如银铃迎着风,叮咚作响:“景杭!你终于接我的电话了!” 可想而知,景杭的脸色是怎样个难看。 可轩漓仿佛了然于心般,满不在乎地翘起二郎腿玩手机。景杭吸气沉声,用恰到好处的冷漠口吻拒人千里:“什么事?” 电话那头,赵晗情握着手机温声道:“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啦,就想问问你在哪?” “在酒店。”景杭把自己想象成即将入睡的人,“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景杭等等!”赵晗情唤住他,支吾扭捏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和黑鸦在一起呀……?” “没有,怎么可能?” “可刚刚在夜总会天台,我看见你带着黑鸦跳下楼了。” “可能是你看错了吧,我一直都在六楼。收拾完妖狐就回去了” 景杭扯谎扯得不假思索,听得轩漓噗地轻笑出声。赵晗情满腹委屈顿时没了话头,勉强笑着道:“没有就好呀。对了景杭,你天亮之后有空吗?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碰头见个面呢?” “没。” 话音刚落,轩漓突然从对面飘过来,拍了拍景杭胳膊,点头,唇形微张,仿佛在道:有。 “没——没什么事吧。”景杭改口比改昵称还快,“怎么了?” 由死刑改判了死缓的赵晗情瞬间打起精神:“噢,是这样的呢,国安部负责支援的小队明晚,不,是今晚就会抵达鹭岛。我害怕你半脱离国安部太久,到时候怕被他们刁难……” “国安部的人不会自找麻烦刁难四大家的人。” “可是景杭……”赵晗情又叫住他,音色里满是担忧,“如今的国安部已经不是当初你所了解的国安部了……” 景杭闭口不言,眼中只有轩漓愣愣出神的样子。但很快,景杭盯着后者打字如飞的手机屏幕,照本宣科问赵晗情:“国安部这回领队的是谁?” 赵晗情涩声:“不知道,上头暂时还没定呢。” “好,我知道了,谢谢。” 猝不及防的主动使赵晗情为之一愣,她笑吟吟地道了声没事。待电话挂断,轩漓模仿景杭的语气,故意往里加了十坛子陈醋,酸溜溜道:“谢~谢~” 酸,酸得满口大牙酥麻酥麻的,顺着神经一直酸进心尖上。景杭垂眼望着和奶猫般挤在自己身边的轩漓,忍不住伸出手,在其后颈上轻轻一捏,惊得后者炸毛跳开:“你干嘛?!” “给我家小醋包喂点糖呀。”景杭满脸无辜。 “……去你的。” 轩漓狠狠瞪了他一眼,两腿一拍,扭头就走。还没出门,便看见林放换了身衣服,迎面急匆匆跑来,顺手拦住他:“等等,大晚上的你要去哪?” 心急如焚的林放:“我得去医院啊!” 轩漓一听蹙了眉:“白天去医院不行吗?现在外头可能有游荡的妖狐,你确定你要这时候出去?” “你确定这时候要穿得这么靓去医院?”景大哥摊在沙发上,顺便补刀。 “不是把妹!我得去救驾!救驾!”林放欲哭无泪,“你以为我是你们啊!” 轩漓看景杭的眼神顿时变得鄙夷,意思大抵是:看你干的好事。她也不拦着林放,任其冲出浮生道大门,凭空一招手,院中倏而响起清亮的雀鸣声。红团子振翅而飞,一头扎进夜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困吗?”目送红团子离开,轩漓问道。 “不困。”景杭从沙发上起身,绕开沙发到她身边,“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凌晨一点半,正是烧烤摊和大排档生意最旺的时候。颗颗生蚝有巴掌大,都是晚上刚从海港里捞上岸的新鲜货。淋上蒜泥和料酒,滋滋声响,撩人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犹如毒|药般诱惑着过路人的心神百骸,乖乖排队搓手等出炉。 烧烤摊后边,五层楼高的商厦比夜猫子歇得还早。景杭勾着口罩腿,往耳后方一扣,笑道:“带我来撸串啊宝贝儿?” “想多了。”轩漓早早戴了口罩,拉低外套帽檐,淡淡道,“肚子里还装着千百来万买不来的神药,哪来的钱撸串。” 景杭:“……” 对常年昼伏夜出的降妖师而言,被烤烟熏得肚子咕咕响早已是家常便饭。轩漓带着景杭绕商厦附近绕了半圈,找到一处关停的地下通道口,沿扶梯直达负一楼。 这是一座几近荒废的地下商场。 随着时光推移,岛内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消费水准亦水涨船高。昔年摩肩接踵的地下商场,如今大多搬得只剩下空荡荡的店面,冷冷清清,鲜有人至。没搬走的要么挂着个招租牌,要么做着线上生意打发时间。每逢下雨刮台风,必然逃不了水漫金山的命运。 轩漓翻过安全门前的破沙发,手里吱悠悠地转着崭新的黑鸦面具。问了才知道,面具是淘宝上买来的,整箱包邮,要多少有多少,坏了不心疼。 景杭借来面具翻来覆去,顺便在脸上比划一番:“对了阿漓,浮生道里真的有对抗降妖师级别的结界吗?” “有啊。”轩漓一巴掌推开戴着面具瞎晃悠的景杭,“我还想问你,你是怎么找到那的?” “白吟风引见我来的,这是名片。” 景杭边说边摘出皮夹里的名片,递给轩漓。后者接来晃了晃,自言自语一声:“难怪能进来。”便把名片还回去,道:“这是破结界的符,带在身上相当于钥匙,否则你是进不来的。” “钥匙——”不知怎的,景杭突然意味深长地念叨这两字,忍不住捂嘴偷笑。 轩漓莫名其妙看着他:“你笑什么?” “不不,我只是在想,我有钥匙了——!” “……” 幡然意会的轩漓额角拉下三条黑线,伸手欲夺名片。然而景杭赶在名片撕成两半前,郑重地收进大衣内袋中,任重而道远地点头,拍了拍胸脯。意思颇像是:这钥匙我就收下了,从今以后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到底是什么奇葩啊?! 景杭当真要被轩漓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样子逗乐了。他仰望月空,舒缓的眉眼流露出感慨之色:“他是神兽白泽,对么?” 轩漓不置可否嗯哼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景杭笑而不语,痊愈了的左手托着一片白色兽羽,缓缓举至轩漓面前。后者捏起那片羽毛抖了抖,细腻的白色绒毛犹如从沉睡中被唤醒,晕开纯柔的白光,握在手心。 传说白泽乃上古祥兽,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其羽能愈尽天下奇伤,哪怕是十颗万木回春丹也抵不上一片白泽羽。但白泽不会轻易赠人羽毛,除非—— 轩漓转过头,黑眸中隐隐有光点攒动:“你哪受伤了?” “诶?没事,只是小伤啦。” “伤哪了?” 那双坚韧而执着的双眼令他无处可逃,景杭吐了吐舌头,摊开左手背满不在乎道:“就这,被夜狼挠了一下嘛,没关系的。” 一个“挠”字背后,是多少被刻意省略的惊心动魄、生死交锋。轩漓抬起万年冰凉的手,在那曾经痛到彻夜难眠的左手上温柔地覆了下去,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手背,一直摸到了景杭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有多少次,景杭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但凡自己挂了彩,不论大伤小伤,轩漓总是这般摸着他,一言不发。若是伤得重了,还能看见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速度泛红,把头一低,吭哧埋进自己坏里。 景杭心尖一颤,猝然翻手,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指欲同她十指紧扣,却被轩漓先一步挣脱,扑了个空。 “差不多到了。”轩漓戴上黑鸦面具淡淡道。 一切由最初的熟悉转为陌生,那个若即若离的人儿把双手揣在兜中,步履带风,丝毫看不出肩上刚受过了伤。右拐弯直走到底,又是一扇关合的安全门。她回头朝景杭使了个“小心”的动作,抬腿,霍然踹开! 轰隆—— 爆炸式音浪迎面涌来,震得五脏六腑皆是一抖。动次打次的音乐声、觥筹骰子的碰撞声、欢笑声、谩骂声……堆积在封闭式的地下空间无处扩散,全随着那一下推门宣泄了个干净。 轩漓用脚抵住门,等浪头过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进去。 饶是景家少爷见多识广,进门之所见,仍是不免令其一惊。 和来时的死气沉沉不同,这儿地下商城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管你开的是酒吧还是面馆,全在一条街挨个排开,鱼龙混杂。更不乏盘着蛇尾拖行的美人,头上顶羊角的大腹便便男,以及尖嘴猴腮的鼠仔,两手抱着桶爆米花,嘎吱嘎吱不停。 放眼望去,整条街密密麻麻全是放飞自我的妖,压根不见人影。谁又能料到,这座高度现代化的小海岛里,竟藏了这么一处与人隔绝的妖市。天黑而始,天亮而终。 然而,所有天昏地暗的狂欢全随着黑鸦踏进门的一瞬,戛然而止。 “喂喂,那不是传说中的妖王黑鸦吗?”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道,“怎么是个人?” “嘘——小点声!要死啊!” 另一只妖直接一巴掌糊脑门后,扇得前者直喊痛,哼哼唧唧:“黑……黑鸦来这干嘛?” “鬼才知道咧,先把你的大嘴闭上。那丫要是不高兴了,今晚没人能活着从这出去!” 危言耸听归耸听,依旧拦不住百妖们因好奇而围观的目光。都市传说不新奇,新奇的是都市传说带了个谁都没见过的跟班来。 亦步亦趋的景杭戴着口罩,仅露出一双冷峻霜寒的眼,沿路两侧来回扫过。谁要是胆敢不知死活碰他的小心肝一根毫毛,龙骨削成的飞刀必然会在其尸体上戳出筛子来。正因那副生人勿近的好皮囊勾起了部分女妖们的征服欲,魅术和媚眼满天飞。终是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穿过浩浩长廊,始终高昂着的头颅从未因身旁的杂鱼低下半分。 那是身为降妖师的自信,以及这片土地管辖者最后的自尊。 直到黑鸦脚步一停,转身回头,后方所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妖全都抖了三抖,炸毛上墙往高点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景杭扯高口罩低声道:“你是怎么把这些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轩漓转过黑鸦面具盯着他:“人在江湖走,哪能不装逼。” “……” 轩漓就这么带着景杭往里走,一直到暗处,脚下排水沟有水流过的声音。环顾四周,除她和景杭并无他妖。这才抬手紧闭的卷帘门上“扣、扣、扣——”三声响,两手合握垂在身前。 门口招牌上的字是用泡沫胶糊的,时间一长,早就脱落得不着痕迹,只能隐隐约约认出个“泰”字。敲门之后约莫站了有两三分钟,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拖鞋声。嘎巴——卷帘门上开了个小窗,露出一双鸡贼猥琐的鼠眼。一股难闻的骚臭味随之飘了出来。 “打烊了,明儿再来。”一个尖细难听的声音道。 小窗欲合,竟被轩漓蛮横地上手掰住,她靠近了些,压着烟嗓冷冷道:“睁大你的细眯眼,好好看清我是谁?” “细眯眼”缩了缩,又凑前瞅了瞅,惨叫一声:“姑爷爷!”忙掀开卷帘门。 好家伙——不掀不知道,一掀吓一跳!刺鼻的臭味熏得景杭眉头微蹙,终于知道轩漓为何要让自己戴口罩。再看那细眯眼,佝着瘦小的身躯,四肢纤细如柴,嘴长且尖,显得两耳朵肥大异常。手里抓着几枚古钱币,转过身,屁股上还拖了条长尾巴。 原来是一只美其名曰钱鼠的臭鼬。 都说钱鼠爱财,放眼一扫,这家带“泰”字的破店啥都摆着卖。什么佛牌、玩偶、檀木,金银玉石更是数不胜数。钱鼠捏着钱,好声好气地谄媚道:“姑爷爷,要不要带两块佛牌回去啊?刚进的货,辟邪旺财求桃花……” “不用。” “那血玉呢?纯天然的,您行走江湖,戾气重,来一块养活养活呀——” “也不用。” 等钱鼠把满店宝贝都念叨了个遍,谁知竟没一个入得了轩漓的眼。钱鼠就纳闷了,又不敢赶金主走,只得怯怯地问:“姑爷爷,你这不要那不要,到底要什么啊……?” “要四个开过光的石敢当,一个白虎纹,一个玄武纹,剩下两个空白。大小无所谓,能压得住阵的就好。顺便再来只成年猞猁的牙,这些,你有没有?” “有!当然有!这全鹭岛就没我钱哥找不到的宝贝,只是……” “只是什么?”轩漓懒懒地问。 “只是……我总得知道您拿这些做什么呀?”钱鼠脑门皱得比核桃还沟壑纵横,“姑爷爷呀,我们做生意的都是讲究和气生财,万一做了您这单,把其他兄弟得罪了怎么办啊?啊——对吧?” “得罪也无妨。”黑鸦面具下的的声音冰冷决然,“我要杀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