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回暖,夜深人静。 地下商城通道出口,一辆黑色面包车在此停候多时。 那一句杀狐,惊得钱鼠手里的吭吭掉一地,黝黑皱巴的脸哆哆嗦嗦抽个不停,连屁都不敢放,忙夹着尾巴灰溜溜进了仓库。 景杭紧咬在轩漓耳边,低声道:“不怕走漏了风声吗?” “无所谓。”轩漓盯着排水沟旁蹿过的鼠群,“我们刚进地下商场,地上就有人知道了。外头的妖气从一开始就很躁动,你——感觉不出来吗?” 俊美的剑眉皱得像条鞭子。 “杀狐的风声传得越快越好,三尾狐自知没有退路,必然会急着带剩下的妖狐跳出来背水一战。正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以免留着后患。” 景杭若无若无嗯了声,垂眼见黑鸦脸幽幽地盯着自己,不免后颈微缩:“阿漓……?” “景杭。”面具上的鸟喙转了转,“你的感觉是不是有点……算了,当我没问。” “……?” 二十分钟后,景杭一连从钱鼠店里抬了四块石敢当出来。 那四块石敢当大小不一,大的是小的个头的好几倍。等到了最后一块,景杭扛着同他视线齐平的大家伙上了面包车,两手攀着椅背滑进驾驶座,问道:“接下来去哪?” 轩漓抬起左手枕脑后,和一摊流沙似的滑在椅子上:“跟着导航走,先去东边的观音山,沿环岛路往南到炮台,然后是海沧大桥和集美大桥,东南西北各安一个石敢当。” 景杭钥匙一拧发动车,横甩过方向盘又问:“打算什么时候杀狐?” “下一次天黑,赶在国安部来之前。” “你知道三尾狐躲在哪吗?” 她抿了抿唇,打身子骨里发出叹气声:“大概能猜到在哪。” 狐群以整座万国夜总会为据点,绝非几日而成。说明在她还未察觉到的时候,妖狐就已经绕开所有布下的眼线,伺机暗中行动。至于夜狼和冒牌的黑鸦,应该是妖狐的同伙和幕后黑手没跑了。 可那些被妖狐吸干精血的尸体呢? 如果夜总会里的妖狐以百来计,干尸不可能只有三具。剩下的干尸到底藏在哪了呢?妖狐需要一个能够容纳和藏匿尸体的地方,可能是冷冻库,可能是火葬场,还有可能是医院…… 为何?为何明明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尸呢?甚至挑在景杭路过的节骨眼上—— 失误?不是。内讧?也不是。 一切只是为了将她和景杭引出来的局罢了。 轩漓握着手机,纤纤玉指点过屏幕中央,整片鹭岛范围赫然浮现出无数标记点。景杭余光瞥过似曾相识的画面,灌油门的脚顿了顿:“这也是眼……?” “嗯,你真以为你手机上那些空缺的眼是因为年久失修才挂了的?” “……?”景杭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鹭岛的旧眼被我拔光了,重新换了只有我才知道的眼。” 景杭:“……” 半小时前,因为区区钥匙就开心坏了的景杭犹如当头泼了盆冷水,指腹在方向盘上哀怨地画圈圈。他郑重转过头,以“严正交涉”的姿态望着轩漓:“阿漓,我也要这些眼的权限。” “不给。”拒绝得干脆且无情。 “为什么呀?!” “这些眼是我最后一点老本,谁知道你是不是国安部派过来的卧底?!” 车身以显而易见的幅度抖了抖,小石敢歪倒掉进夹缝。景杭一颗真心如被万箭穿过,本能地脱口而出:“我不是——!” “好好开车。”轩漓双手横抱淡淡道。 “嗳,好。” 滚滚车轮声响,载着石敢当的面包车飞驰在空荡无人的路面上。轩漓戴上兜帽,用手半掩住病态的倦容,静静把头歪向靠窗的一侧。 失策——实在是太失策了。 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在鹭岛隐姓埋名多年。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狠下心断绝同过往的一切,甘愿隐忍和蛰伏。却没想到紧要关头,最不该出现的人突然现身,带着她所渴求的爱意与温柔,猝不及防地把所有防线瓦解得一干二净。赤|裸裸、坦荡荡,如扑火的飞蛾,心甘情愿随堕入他的业火地狱,烧得连渣都不剩。 不行,得和这个危险的男人划清界限,不能再这么纠缠下去了。 来电指示灯闪烁,轩漓拿起手机,盯着陌生的呼入电话,按下接听键。 电话两头彼此安静了约有三秒,谁都没有先开口。兜帽下的神色骤然一冷,轩漓绷着指关节,准备挂断,忽闻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请问是轩漓,轩小姐吗?” “不是,你打错了。” 白唇肃抿,烟嗓低沉。 七秒不到的电话如昙花一现,南城医院病房,身着市局制服的中年男人放下手机,恭恭敬敬地捧着,交还给病床旁的人。 “她怎么说的?”黑衣男影接了手机悠悠道。 “她说,她不是,我们打错了。” 张队背颊连腰杆挺得笔直,不难看出平日训练有素。只是在黑衣男影看来,有些刻意用力过度,少了几分自然感。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了,退下吧。顺便把那个小丫头也带到隔壁去。” 张队机械式地嗯了声,眸中闪过类似妖狐眼睛的青光。四肢像许久没上过润滑油的辊轴,嘎巴几声,和脑袋一起分批次转过去。俯身扛起不省人事的顾晓冉,去了隔壁。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青红姑娘——”黑衣男影温声唤道,“还是说,你喜欢别人喊你念瑶?” 三尾红狐披着林念瑶的皮囊,死咬着牙关切切道:“陆行舟……你害我族人,又害我断去一尾……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说风凉话?!” “是我吗?”陆行舟摘了黑鸦面具,露出狼一般深邃狡黠的眼眸,“是谁在医院杀了你的四妹?又是谁剖了你六弟的内丹?你的族人、孩子,哪个不是死在降妖师的手上?至于你的一条尾巴——这账,还得找景家的小青龙来算。” “混账!”事不关己的语气听得青红一声怒喝,化出血淋淋的狐尾蓦然一扫! 唰啦——陆行舟避开狂暴的狐尾,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掐住青红的喉咙。用力之大,硬生生将其纤细的脖颈掐得变形,迫使对方边挣扎边看着自己。 “修为没了可以再练,要是命没了,那可真叫无力回天了。” 陆行舟眼中泛着幽幽杀意,青红被掐住所有气路,千言万语只化作三个怨念深重的字:“陆——行——舟……” “听着,我对降妖师的讨厌程度不比你好到哪去。但我不像你,脑中只有报仇,身无长物。倒是你——也不撒泡狐狸尿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 说罢陆行舟松了手,失去支撑的三尾红狐重重摔回病床,撞得头顶的输液瓶一阵乱晃。 “莫愁降妖师不来,那群狗鼻子机灵的很。”陆行舟阴测测的语气突然变得轻佻,望着大门处飞奔的年轻身影,咯咯哂笑,“瞧,你的外卖到了。” 一楼急诊,林放裹着白吟风的衣服,和吞火|药似的冲进值班台。南城医院但凡是个穿白大褂的,都认得这位姓林的少东家,倒是少东家未必认得所有人。林放逮着个医生就问:“我小姑呢?!人呢?!她怎么样了啊!” 那医生看起来三十有余,男的,一头黑色毛发半挡住眼,隐约流露出些许桀骜乖张之气。与其说是个医者,不如说起来看起来像个武夫。 但他开口,语气颇为温和:“你说的是林医生吗?刚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破了头,现在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暂时无碍。你来得正好,要我去带看看她吗?” 林放二话不说,便是一个笃定的“好”。跟着医生进了医用电梯,轰隆隆声响,笨拙的电梯门单向无缝闭合,沿指定楼层飞快上升。 封闭空间所造成的压迫瞬间激醒林放的理智,他颔首捏着眉心,定了定神,隐约有不安的念头—— “医生,您贵姓?”林放盯着自己倒映在电梯壁上的身影道。 “我姓陆,陆有摧车舟有澜的陆。” 陆行舟垂着手,回答得漫不经心。林放客客气气唤了声“陆医生”,视线沿其手臂一路下滑,定格在对方嵌着点点血痕的指甲勾上。 心头骤然漏过半拍,旋即怦怦跳得狂乱。 “陆医生,您的胸牌呢?” “哦,刚刚换衣服太匆忙,忘了。” 扑通、扑通——林放不得不用呼吸克制着心跳。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他甚至默默把手伸进口袋,握紧还没找机会还给老板的朱雀图腾,在电梯即将抵达目的楼层之时,沙哑着嗓子道:“陆医生,您当医生多久了?” “十三年吧。”陆行舟随口道。 “是吗?我倒觉得不太像呢。” 话音刚落,陆行舟的神情显而易见起了兴致,咯咯一哂:“嗯?什么意思?” “我认识身边所有当医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洁癖,出于职业素养,绝不可能拖着沾血的手到处晃荡。而且,客梯明明就在旁边,您却带我坐了电梯……”林放瞪大双眼迫使自己往下说,音色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换而言之,您不是个医生……” “哈哈哈哈——不愧是家里开医院的少东家。” 陆行舟阴毒的笑声回荡在整座电梯中,犹如一卷阴风倏忽而至。林放攥紧朱雀图腾,颤抖地喝着朝陆行舟扑去,却被后者一脚踹上门,两指点中腕间,扼杀在口袋里。 嘎巴一声脆响,撕痛的惨叫声骤起。电梯门霍然打开,林放顺势摔出电梯,捂着不知断没断的手,四肢不着边际地胡乱画着圈,连滚带爬只想逃命。 妖狐!一定是妖狐!! “你以为朱雀铭文救得了一次,救得了你第二次吗?” 陆行舟讥讽的目光睥睨着众生,他缓缓走来,手中晕开纯黑煞气,犹如锋利尖硬的触手,卷起林放的腿飞甩上墙。前胸撞后背,连打几个滚,和一张大饼似的砸在地上。 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生死瞬间,林放耳边忽然蹿过一道疾风,金石纷飞,铮铮作响。火红的鸟羽照亮了夜幕星河,倏然抖落百跟毒刺,没入煞气之中! 唰——无形的煞气当即敛成一堵盾墙,漫天毒刺如暴雨梨花,纷纷钉在了煞气上。陆行舟操纵着煞气逼向林放,戏谑狞笑:“一只连主子都救不了的废鸟还指望着救别人!” “啾——!” 红团子嘹亮的叫声充满了愤怒,反身叼住林放衣领,飞循直上天台。电光火石之间,狼嚎声起,一只成年红眼夜狼逆着朱雀鸟的路径,挥出致命的狼爪! “别——!!” 林放身子一轻,扑扑滚回地上。他惨叫着接住坠落的红团子,还有几缕羽毛,毛上带血,鲜红鲜红的,比羽毛本身的颜色还要来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