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则安心下一喜,急匆匆走出大厅,老远就见人立在朱红大门的中央,一身鸦青色直裰常服,粉底皂靴,正背对大门口和众人,微微低头抚摸枣红色大马。 马臀挨着树和花,尾巴翘翘的打落下几朵淡红色的花来,落在头顶,肩头,衣服上,宛若美少年鬓边插花,颇有风流意蕴。 这一幕落在袁则安眼里,停下步来,却只敢站在他身后,苦喊道:“二爷您可回来了!” 他摆出这么大仗势,褚升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没说什么,就将牵绳交给底下人,随即抬脚往门内跨去。 袁则安紧跟其后,又暗递眼色,一群锦衣卫立马散开来了。没旁人干扰,他这才把事情详细道出。 却听他絮絮叨叨,耳边聒噪得厉害,褚升猛地顿足。 袁则安猝不及防,险些脑袋磕上他的后背,堪堪稳住了,心内发虚,只道:“衙门没您不行,静王府的人还在堂上坐着,就等二爷您来呢。” 褚升喝道:“聒噪!” 袁则安顿时没了声儿。 他算是听出来了褚升的不耐烦劲儿。 刚从金鸣寺出来,就摆起这么大的谱儿,给谁看呢? 他心内腹诽,面上却大气不敢喘,又想知道下文,难免心痒痒,就偷觑着眼前的褚升。一身文人鸦青直裰穿在他身上,衬得身板挺拔,眉眼间却凝着一股戾气,那是在炼狱里造出来的,手上全是血肉骨头,跟这身衣裳着实不配。 “看够了没?”褚升扭头冷冷扫他一眼,竟是将他的眉眼心思都收于眼底。眼下瞧姓袁这没骨头的奴才,更是不假辞色,口气阴冷冷的,“你跟静王的人说,这件事归锦衣卫管,谁若有意见,尽管去跟皇上说。” “这,可是……”袁则安不想一个弯子绕下来,还得要自己出面拒绝。 褚升脸色一沉,要发作起来,“可是什么?别磨磨唧唧了,我叫你做什么就去做。”他也不看袁则安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对了,待会把尸体抬到大堂,顾沥也叫过来。” 夜色茫茫,顾沥赶到大堂时,正见褚升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不缓不疾地喝着枫露茶,听闻门口动静,眼皮轻掀,见是顾沥来了,“你来得正好,其他人都出去。” 袁则安赶紧把人赶走,褚升的目光却扫过来,长眉轻挑,“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出去。” 袁则安乖乖的退出去了,褚升朝顾沥递了杯枫露茶,“茶是好茶,有空你尝尝。” “我的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顾着喝茶?” 褚升看不上他这着急劲儿,“又不是天崩地裂,大祸临头,死了个人而已,何至于这样着急?” “人能把胡闵身边的高管事和静王府都招来,说明这人身上不简单,现在静王府又来插一脚,各路人马齐活了,二爷您说,能不急?”说归说,顾沥坐下来后把茶揽到手上,润了润嗓子。 “你说的事,我来的路上就知道了,”褚升说话调子慢悠悠的,高管事既是胡闵的亲信,咱们得帮他一把。” 顾沥思忖道:“静王那边该怎么交代?” “先查清楚林绍棠怎么死的,再商量也不迟。”褚升起身走到尸体跟前,伸手轻揭开一角白布,林绍棠的脸庞露出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瞪大,似盯着他一样。 顾沥看着隐隐悚然,褚升却见惯人死的惨状,见过更惨的,抵死不屈,被逼急了,硬生生用刀子划拉开肚,掏出肠子自证清白。 顾沥听了他这话,纳闷道:“他不是跳楼摔死的么?” “这鬼话你也相信?”说了褚升将白布一掀而尽。 林绍棠整具身躯暴露在眼底,衣袖上俱是斑斑血迹,顾沥看得一惊,正要问个明白,褚升已先开口,“仔细闻闻,他身上有一股味。” 顾沥耸鼻几嗅,渐渐皱起眉头,“的确有股极淡的气味,像是……”一时为难住,欲言又止。 “熏香。”褚升替他出口。 心中疑团呼之欲出,顾沥猛地看向褚升。 “这种熏香有个独特雅致的名字,叫做晚香玉,一般用于闺房乐趣,闻多了也没什么,顶多燥火大炽,可若往里头多添点什么,致使邪火入心。人一旦魔怔了,杀妻娶女,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想不到褚升对等床笫私密了如指掌,顾沥不觉抬眼,褚升唇角噙着微微的冷意,心中那股荒唐的猜疑又打消散去。 而经褚升一点拨,顾沥茅塞顿开,“原来我还奇怪,咱们的人刚进富春楼,这林绍棠就吓得跳楼坠死,竟是这香在搞鬼,既是用于闺房,定是跟要害他的人关系不浅,小的这就将林绍棠的妻妾姘头都抓拿来。” 褚升叫住他,“现在还不着急。” 顾沥见褚升探身查看林绍棠的脸部,又伸手撬开他发紫微张的嘴唇,手指正要探进去,顾沥忙道:“大人,不可!” 这等活儿是仵作干的,哪里劳他大驾。 褚升罔若未闻,随即从林绍棠嘴里勾出一团皱巴巴的信纸。 顾沥不由一惊,忙上前道:“这是?” 褚升将信纸摊开来,见上面只写了一个火字,顾沥只觉得古怪,褚升却已有头绪,沉声道:“把李春桃带来。” 刚死了丈夫,春桃被带上来时只顾着哭,又见烛火底下褚升俊美阴冷,恍若地狱里的毒物,不禁打了一个狠狠的寒噤,一下子止住哭声,却又扑到他脚边,撕心裂肺地喊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找到害我丈夫的畜生!” 却听到她喊了一声畜生,顾沥不觉抬眼看了一下。 褚升脸上淡淡的,脚边被春桃扯着便不耐烦了,生怕她哭着就将鼻涕眼泪蹭到自己身上,当下眼神微动,两个手下上前将春桃拉走。 春桃抽噎道:“大人?” 褚升冷冷清清立在烛火旁,眸光冷冽的似探到她眼睛深处,“你丈夫明明是跳楼而死,你非说他是被人致死,可见你知道的不少,说清楚了!” 春桃吓得一身哆嗦,腿软跪在地上,大呼道:“冤枉啊!”她浑身胆战心惊,丈夫离奇自杀,家破人亡,痛得她犹如在烈火中烤过,又蹊跷得令她思绪跌宕,猛地联想起这几日的经历,哭叫道:“还请大人明察,民妇这么说,完全是发现此时大有猫腻,我丈夫跳楼身亡不假,可在这之前从无流露任何厌世之情,定是有什么事,甚至是人令他突然发疯,才以至于骇然之下跌到了街上,” 说到此处,痛心恨意一齐迸发,双目赤红的说道,“说来也巧,这几日有一位莫名的女子常来家中骚扰,亦对我丈夫纠缠不休,她见我丈夫拒绝,恼羞成怒,才使了阴毒诡计置他于死地!” 到了这地步,她忍不住哽咽,“大人,您是青天一样的存在,洞悉世事,我怎么敢有所隐瞒?” 褚升可不是容易好打发的,仔细盯了她一会儿,看她哭得可怜,倒不觉得怜惜,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命发时,他虽然不在场,但对当时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人跌到街心后其实还留着一口气,只是袁则安这厮怕静王怪罪,才莽撞的将人脖子扭断,人就当场死了,李春桃立马跳出来哭丧,可想而知当时她也是在场,却忌惮锦衣卫的名声,一口咬定是为情敌复仇所害。 丈夫刚死,她就能镇定下来,将疑点引到别的女人身上,可见世上的妇人说是贞洁烈妇,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暴露出妒忌、狠毒的心理。 褚升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就叫人打发她下去。等人去了,顾沥又轻轻在他耳边说道:“这妇人与高冲情况暧昧。” 褚升缓缓摩挲下巴,“那就不好处理了。”他想了想说,长叹一声,“罢了,这妇人暂且还不能动。” 顾沥揣摩到他的心思,知道这是要捉别人出来顶罪了。 “静王那边要有个交代,该捉什么人呢?” “李春桃不是说有个女人缠着林家,”褚升定了定心神,“行迹可疑,就抓她。” …… 林绍棠的死在京城掀起了波澜,他当街坠楼却不死而闹事,形如鬼魅,令百姓惊恐。 这桩案子移交给锦衣卫处理后,又生出许多风波。原来城内因这桩命案风言风语,流言动荡,锦衣卫四处捉拿闹事者,这就越发引起了大家的恐慌。 妙瑜一直待在府上,陈氏一直待她冷淡,却是自从那天母女三人发生矛盾后,陈氏一时气晕过去,等醒来又听兰桂支支吾吾道:“二小姐还在祠堂跪着,已经跪上了一个时辰,再这样跪下去腿可就要废了。” 一口气涌上来,陈氏气得险些又晕过去,就攥着兰桂的手,口中不断道:“不孝女,我怎么样养了这样一个不孝女,你们也别为她求情了,她既然想跪,就由得她跪。” 说是这么说,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再偏心也不能真不要了这个女儿。 兰桂知道她心软了,又拉不下这个面子,暗中找了董妙春说情。 妙瑜已在冷冰冰的祠堂跪上三个钟头,腿脚俱麻,起来时险些软下去,幸亏董妙春稳稳地扶着,要将她搀回屋中。 中途正和杨蛮遇见了。 杨蛮见她脸色发白,身子大半倚在董妙春肩上,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可见吃了不少苦。 董妙春瞧着这马奴一时发怔了,又在前头挡路,颇有微尴尬,轻轻咳嗽一声,杨蛮立马垂下眼睫,侧身让开了。 妙瑜这一跪落下了毛病,往后几日腿脚泛酸,躺在床上下不来,陈氏也没来看望过,更别提董妙如了。 董妙如不来也好,省得看见她心烦。 倒是董妙春心中牵挂着她,时常得了空就来,一来便要说起陈氏如何舍不得她,妙瑜淡淡笑着打住,“好姐姐,你说了这么多,我也乏了,就饶了我吧。” 妙瑜落了心结,陈氏又拉不下脸来,也不许在父亲跟前提一个字,到现在父亲也不知他们间出了龃龉。 母女二人就这样僵着,董妙春知道单是自己在劝只是无用功,慢慢也不提了。 而就在锦衣卫全城盘查时,妙瑜便在屋里闷着,白天还能此刺绣看书打发时间,可到了晚上,她被噩梦惊醒,梦里是林绍棠一身血的走过来,眼睛直瞪着她,张嘴要说什么,却从嘴里吐出一口口发红的血,简直触目惊心。 董妙春察觉到她心情不佳,就趁城内风声松懈的时候,想邀她出门,此事自然是瞒着陈氏和董父,妙瑜思忖着也就应了。 俩人悄悄溜出去,正坐在车厢内谈天,前头似绊到什么东西,马儿叫了一声,马车也突然停下来,妙瑜扶了董妙春一把,坐稳后,正要掀帘往外看,却听马夫道:“两位小姐,没大事,就是被块石头绊了绊。” 妙瑜闻言才打消疑虑,将手收回来,而马夫继续往前驶,见董妙春心惊未定,就问道:“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董妙春道:“玉翠斋刚进了一批新货,我带你去看看,若是有喜欢的,姐姐给你买了。” 妙瑜却心疼她的大方,“你每月就那么点银子,我怎好向你讨东西?” 董妙春打住她的话,“我心甘情愿给你的,哪能是讨,就这样说定了。” 妙瑜却觉得不妥,但又知道董妙春的脾气,想了想就道:“现在也快正午了,姐姐肚子饿不饿?我记得附近有一家南记炒货,那里的栗子又香又脆,玉翠斋我们晚点再去吧,先去这家店。” 董妙春点点头,“那也好。” 妙瑜便探出头要叫马夫停下来,结果出来才发现不是这条路,正要提醒马夫,一道亮光剑影射进眼里,马车后竟是跟着几匹高头大马。 马上之人冷硬挺拔,腰间佩剑,俱是锦衣卫的打扮,那道光亮正是从未收鞘的刀刃上散出来。 妙瑜心惊,趁他们尚未察觉自己撞见,立马退到车厢里,董妙春却道:“怎么还不停下?”说着伸手欲去揭开车帘。 妙瑜连忙握住她的手,“姐姐,我想了想,还是先去玉翠斋。” 董妙春见她改了心意,微微一笑道:“那就去吧。” 见她没再怀疑外面,妙瑜暂且松一口气,可转念一想锦衣卫队伍正裹挟她们的马车改道而行,既惊又疑,知道他们是为林绍棠的事找上门来了。 北镇抚司的手段人人都知,妙瑜担心自己有去无回,可别连累了董妙春,正想着法子,马车突然一停,马夫藏惊的声音传进来,“二……” 正要说二位小姐到地方了,怎奈太过惊慌,口齿不伶俐,妙瑜不想让锦衣卫知道车厢内的人数,立马扬声道:“知道了!” 话罢又紧紧握住董妙春的手,低声道:“无论待会发生何事,与姐姐无关,千万别要出来。” “这……”董妙春蹙眉不解,正要问个明白,妙瑜却已松手掀帘,而从帘缝中窥得一角,竟是见外面朱红大门,牌匾高挂,上书着北镇抚司十个大字,顿时心惊胆战,呆在当场。 妙瑜下了马车,抬头也见头顶上方挂着北镇抚司的牌匾,威风赫赫,令人闻风丧胆,一群锦衣卫大人从马上下来,从马车两侧上前围住她。 “走吧,董二小姐。”周焕武笑吟吟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着这个美人儿了。 妙瑜往衙门里走去,大堂上供奉岳飞塑像,两侧挂有“流芳百世”、“精忠报国”两块牌匾,赫然醒目,正气凛然,但旁边却挨着一座祠堂,里边供奉着历代以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督主。 厂卫不分家,都是君父走狗,想不到尊敬的人竟是英雄岳飞。 两侧锦衣卫把守,冷眉冷眼,妙瑜未敢多看,一股幽幽森气扑面而来,才知道牌坊南面有一座牢狱,正是大名鼎鼎的诏狱,坊间流言都说它是人间的地狱。 里头没点着烛火,光线昏暗,却无端令人胆寒,妙瑜想到前世董父在这里备受折磨,心下百感交集,忽而一阵冷风吹来,眼前烛火幽幽,竟已走到尽头。 两侧摆放各式刑具,地上肥肠流油,残肢断臂,旁边还搁着一担尸体,白布盖着,只露出半颗抹着血的脑袋,一双黑眼大睁,正是林绍棠。 妙瑜微微偏开目光,这才注意到尸体旁边正坐着一人,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眉目冷硬,眉眼不动,见惯这种场面才会这样,显然是这北镇抚司里的头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