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升换了一包冰,在藤椅上换了舒服的姿势,阖着眼睛问:“怎么不往下讲了?” 没看到他脸上有一丝一毫的怒气,顾沥小心问道:“这人可是一位女子?” 褚升支着下巴听他讲。 但看他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顾沥道:“这英雄到了美人关下,向来丢魂失魄,鲜有例子例外。若是见了美人仍一副铁石心肠,那也就称不得是真正的豪气侠客了。” 褚升笑得鬓眉轻颤,“敢情你这话还是在恭维我。” 顾沥亦笑:“我说的或许有偏颇,但都是肺腑之言,怎么能叫恭维了?”说着又想起什么,慢慢隐去脸上笑意,“只是我这儿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世上凡为女子,或蒲柳之姿,或倾国倾城,娶到家中是做妻子总要学会做媳妇,管事情,分寸两字还是要有的。” 褚升这会儿听出他话中有话,“你是怎么个意思?” 顾沥无奈道:“二爷待会眼睛舒服了,往镜子前照照自个的手肘就明白了。” 褚升被吊起胃口,哪里肯容待会儿,现下就找来镜子卷起袖管仔细一照,正见手肘内侧刻着朱红几个小字:□□贪墨之徒。 做臣子奸、好色心淫、贪墨受贿,几乎把褚升犯下的罪过道尽。 唯有一条没提及。 欺师灭祖。 褚升将镜子拂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照得他脸庞破碎扭曲。 外头有手下往里探头探脑,顾沥瞪了一眼将他们赶走。 褚升没说话,眸底已聚集浓烈急暴的乌云,一时没开口。 “这女子虽然胆大,却还是不敢冒犯二爷,您可消消气,眼睛不舒服,心里头也别落着气了。”顾沥不想他太生气,劝了几句。 褚升抚上胸口,似乎摸到一层薄薄的东西,目光闪了闪,“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去忙你的。” 看到他这样郁闷憋气,顾沥心中实在好奇,但也没多问什么就告退了。 道路两旁开着浓浓烈烈的花儿,空气里尽是馥郁的花香味儿,带着一股暮春初夏的气息,他慢慢的止住了脚步,目光定格在花丛疏树上。 望着眼前这一丛妩媚挨挤的花朵,他心思忽然一动,原来是她啊。 屋内褚升把怀中藏着的东西掏出来,一张内容简短的契约捏在他手心,脸色转了几转。 心思翻了几遍,垂睫望着契约上的内容,略有些无奈道:“你就喜欢算计我。” 他这事在锦衣卫里传开了。 锦衣卫平日里刺探天下各种消息,上至王公贵族纳妾爬灰,下至平头老百姓的小事,消息四通八达,专爱猎奇娱乐,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头头儿,更就有好奇心了。 以往只见褚二爷威风八面,趾高气扬,哪里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 顾沥言令禁止往外传开去,锦衣卫照做了,却在一府衙门内悄悄取乐,暗暗偷笑。 不过这总归是镇抚司的事,在外头嘴巴就严禁起来,绝不泄露出去半个字,妙瑜就无从得知锦衣卫发现人时的情景,但不猜可知徐怀英定是气得心肝儿颤动,脸色红白交织,可笑滑稽极了。 妙瑜心头倒无半点忐忑,秋岚担忧道:“小姐,他既然是个锦衣卫,心肠狠辣,做事不会心软,又受了咱们的侮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为何还要把契约还回去?” “若是不还,他就一心想着如何从我手中拿走,这样一来岂不是又要纠缠不休?还不如还了,也省得他放不下心来。” 秋岚和她所想不同,“可是本来咱们手里还有他的罪证,现在好了,他没什么牵绊,可不就更为所欲为了。” 妙瑜却不这样想,“我却是觉得将东西还了他,说明我心中坦荡,更不屑拿捏他把柄,他若是还想再来,脸上只觉得羞,想了想就不会来了。” 秋岚睁大眼,“可万一他要是想到我们把他扔在了大门口一夜,丢尽了男人的面子,这口气咽不下,又想着来报复,那时候咱们可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妙瑜轻轻一笑,“你放心好了,我这么做,早想好退路了。”说着拿出一样东西。 秋岚看清楚了她手上的东西,睁大眼,“这不是给他了,怎么又回到了您手里?”只见妙瑜拿着手里一张内容相同的契约。 妙瑜俏皮的说道:“他手上血多,我给他摁指头的时候,两张放一起摁,一份还给了他,断了他索要的念头;若他还不甘心,再来纠缠,到时候我拿出这份来威胁他。若是他还有歹意,索性谎称印了多张,一旦他稍有越出雷池,便将罪证公布天下,三步下来总能令他知难而退。” 秋岚起先欢喜,随后又担忧起来,“小姐的名声怎么办?若让老爷夫人知道了,怕是又要责怪于您……” “这贼人潜入府中多次,从不惊动旁人,说明他有意不声张。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羞恼于色,或许想过声张,但碍着面子必定会忍耐,所以我才说他不会再敢来了。” “眼下是不敢来了,可以后呢?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却是谁人都知道锦衣卫恶贯满盈,翻脸无情,到时候小姐要怎么办,”秋岚心头猛地一敲,“这锦衣恶贼可对您有不轨之心?” 妙瑜心头跳了一跳,一想到之前在他那儿所受的屈辱,又恼又羞,牙根儿痒痒。 “之前我入过一趟北镇抚司,他觉得案子起疑才来找我,压根没这份心思。”她不想秋岚担心,所以隐瞒了这些事。 话虽如此,秋岚仍放心不下。 这天妙瑜将亲手缝制的一套衣服递给陈氏手里,“快入夏了,女儿知道您素来是怯寒怕热,特地做了一套薄衣。” 陈氏见她这乖顺的模样儿,微笑道:“你这般贴心,我这个做娘的心意倒显得寒碜了。“ 妙瑜垂睫道:“母亲可千万别这么说,”声音渐渐透出自责,“之前是女儿不懂事,让您伤心了。” 陈氏摩挲妙瑜的手,说道:“你是娘的女儿,哪有当娘的会跟自己骨肉过不去?”说着眼中起了泪意,“娘刚怀上你的时候,你爹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又小心凑过来摸摸娘的肚子,好像要跟你说话一样。瑜儿,你爹也是打心眼里疼你的,只是他这张老脸拉不下去,可咱们之间哪有隔夜仇,是时候了你去跟你爹服个软,他总不能一辈子不认自个的宝贝疙瘩。” 妙瑜点点头,“知道了,母亲。” 对于自己的父亲,她是知道的。 陈氏看她话不多,也知趣地不多提了,又拉着妙瑜说了一会贴心话,正到兴头上,妙瑜顺势提出改住到尚空着的云纨院。 这地方离董父的书房近,往来之间,有助于父女二人修复尴尬僵冷的关系,陈氏以为她是这用意,当下应了。 如此一来,妙瑜顺理成章住进云纨院。 若是那歹徒再来,她也不怕了。 心里这般想着,日夜仍提防惊觉,秋岚也从不曾离开妙瑜屋子半步,晚上一直坚持守夜,每每困意袭来,撑不住了便伏在桌上睡去了,次日醒来两眼发青,腰酸背痛,时日长了就难忍了。 对此秋岚没吱一声儿,妙瑜却是瞧出来了,到底不忍心,就邀她同被而眠,秋岚自知只是个奴婢,主仆有别,哪里肯,再三推辞了,顶多在卧榻上铺一张席子睡了。 此后主仆二人同屋而眠,枕下放利器,日夜提防,时光不知不觉流水似的飞去了,弹指间已到七月初,艳阳高照,气息闷热,在喋喋不休的蝉鸣中,迎来了妙春和陈晔舒定亲的消息。 这事拖得太久了,陈氏是想妙春嫁到陈家越快越好,毕竟女儿家及笄过后就要商量婚事,长久待在家里,外头也会闲言碎语。 这天妙春来找她,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飞红一片,笑吟吟道:“赶着真正入夏之前,我想着去铺子里挑一挑首饰,妙如闹着要跟着去,却不能把你给丢下了。” 妙瑜也已好久没出去过了,之前又为徐怀英的事折腾不已,当下爽快应下了。 翌日清晨,天色露出淡淡的曦光,空气中有丝丝的闷热,妙如边甩着帕子边往大门口走去,妙瑜就和妙春在后头走着,遥遥望见杨蛮已经坐在马车前,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用来遮挡毒辣的阳光。 “扶我上去。”董妙如略提起裙角,朝他伸出了手。 她的语气中带着命令的意味,谁听来都觉得刺耳。 杨蛮极轻的拱了一下眉尖,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放得很规矩,搭上她的手拉她上来。 等到董妙如进了车厢,他立马把手抽取回来,董妙如冷冷盯住他,同时敏锐盯住正朝这里走来的妙瑜,嗤笑一声,没说什么话就把帘子拉下去了。 眼不见为净。 妙瑜坐在离车辕最近的位子。 对面妙如偎在妙春身边,咕咕哝哝说着姐妹间的亲热话儿。 妙春不想冷落妙瑜,事实上也想跟妙瑜说话,无奈抽不了身,抱歉看去一眼。 妙瑜为忍住笑意,低头摸了摸上车前刚摘的花枝儿,鲜艳欲滴,她指尖纤白,娇嫩的花儿却衬得更白净了。 妙如看在眼里,暗暗扭了一下帕子。 怎么她就没这么白? 有些无聊,妙瑜侧头看去。 阳光透进薄薄的车帘子,男人的身影倒映着,高大挺拔,宛若一株立雪的松树,暖和的阳光底下,泛着暖黄色的光束仔细勾勒他头顶上的草帽。 妙瑜望着这顶草帽,微微发怔。 那天晚上,把麻袋扔到镇抚司门前后,很快杨蛮载着他们回来了,那时街上还未禁宵,夜色还不算晚,他坐在车帘外驱车赶路,高大的身影尤其惹人注意,除了路上必要的交流,他没有主动问一句话。 这个男人一直是这样,默默的做自己的事,默默的注视着一切。 他越是不动声色,越叫人想探知,也愈发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