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馆出来以后,顾沥直接往北镇抚司去了,路上肚子咕噜噜叫,正遇上街边卖包子的摊子,给了几个铜板买肉包,只留了半个给自己胡乱填饱肚子,剩下的扔到巷子口,很快几条黄毛狗摇着尾巴来争食。 顾沥斜倚着墙,一面望着畜生夺食,一面沉思起来。 与此同时,墙内的人家,几个年轻娇美的妇人坐在庭院树下干活儿,不知怎么忽然聊起自家私事,窃窃私语,咕哝暧昧。 顾沥耳目向来好,无意听了两句。 道是其中一个妇人正值新婚,两家从小为伴,关系甚好,二人尚在娘胎里,长辈就给订下了娃娃亲,而他们长大了果然相爱,只是婚期未到,她这丈夫年轻力壮,半夜苦读枯燥,悄悄摸到她房中,半哄半骗跟她成了事,此后瞒着两家长辈,夜里如鱼似水,恩爱无比,二人如胶似漆,比夫妻还甚夫妻,甚至到后来丈夫连白天也忍耐不来,甚至缠着她在房中亲昵,到了晚上更加恣意。 不久二人成亲,妇人越觉丈夫冷漠,连房事上也不比以往积极,只是这事怎好说出口?又疑心丈夫在外有了新欢,不免忧愁多日,愁眉不展。 伴儿听罢笑道:“傻丫头,成亲后自然跟之前不一样了。” 妇人怪道:“如何不一样了?姐姐与我说说呢。” “成亲前,男人喜欢你,是拿你做情人,才自私的做了偷事的事,一旦成家了,你便是他的妻子,何谓妻?要爱要敬爱,不再是单纯的喜欢了,他怎好再拿之前一套待你?” 妇人羞赧垂头,“我宁愿他不拿我做妻子。” 伴儿点她额头,“小傻子,难不成你还想做妾?” 妇人摇摇头,话中透着一股女儿家的羞涩,“自然不是!我既然嫁给了他,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他也必须这样想着……只是我该怎么与你说呢,正如花儿受不住烈日枯晒,需要雨水滋润才是,如今我便缺了滋润,身子恹恹的,干事儿也不大利索。” 顾沥听到一半忽然明白了,二爷的做法正跟妇人丈夫一样,心中若有真心和尊重,哪里会做这些风流之事? “二爷。” 褚升正躺在藤椅上看闲书,看得两眼犯困,正欲昏昏睡去,冷不防被这一声喊精神,觑了一眼刚进门的顾沥,“又出什么事了?” 顾沥在他面前挑了座落,“没什么事,怕您闷得慌,特地过来看看。”又问道,“今天办差回来的路上,二爷可知我遇到了什么?” “一辆马车当街狂驰,眼看着一个孩儿被马蹄子砸碎天灵盖,这时我冲到最前面,抽出绣春刀就将其斩杀在马下。” 褚升挑眉,“这孩儿与你无冤无仇,你杀她做什么?” 顾沥一拍大腿,乐不可支,“二爷你想哪里去了,我斩的是闹事的疯马,要害这无辜的小孩子,那我成了什么?” “我将这马车拦在跟前,就见车厢内坐着一位绝世佳人,后来颠簸中和马夫一块落于车前。我见她一眼是惊讶,第二眼才是惊艳。” 褚升有些琢磨出来他话中的用意,“你是想说,早在之前你与这女子就已见过面?” “我不止我,二爷您见的次数比我还多。” 褚升脸色微变。他心思活络,岂会不知顾沥要说的是谁。 顾沥语气中多了几分试探,“她主动向我说起了您,还嘱咐我转交一句话。让您往后别再去寻她,就算去了,她也不会见您。” 褚升听到这话,眼神瞬间幽沉如墨,“她当真这么说的?” “一个字不落。” 褚升豁然起身,吓了顾沥一跳。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一腔怒气发泄不出,腾地一股脑拂去桌上茶杯器具,地上颇是狼狈。 “二爷息怒。”顾沥劝道,心中叹息,二爷怎么这样不冷静? 褚升顿然止步,扭头眼色冷冽看他,“她让你说你就说,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显然是恼了。 被他指责,顾沥垂睫缓声道,“她的话我可以不转告,但我不能瞒着您。” “好,好,好得很啊!” 也不知是在说谁。 顾沥看不下去了,叫住他,“二爷!” 褚升拧眉一语不发,脸色却黑得能掉渣。 顾沥说道:“二爷,就当前段时间荒唐,是在做梦,现在梦惊了,皇上在看着您,胡家父子还有静王都在您上头压着,您该清醒过来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却刹那间惊醒了梦中人,褚升脸上呈现出一种失落恍然的神情,顾沥没抬眼瞧,留着时间给他回味。 好一会儿,褚升怔怔坐在藤椅上,目光落在某一处,或许根本不在看谁,忽而嗤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你说的对,呵,我怎么就把一个女人当人看了。” 语气毒辣至极,顾沥心中不觉一跳,“二爷英明。”心中却想真能这么容易忘么? 但愿吧。 * 褚升就此断了再去董家的念头,这日邀请了夏崇在富春楼吃茶。 雅间位置极好,开窗就见京城最热闹的地段,关窗又无比清幽,夏崇素来喜静,对这里满意极了,和褚升聊了一会儿天,说的全是朝政之事,可又无一牵扯到内里,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 伙计敲敲门进来,把精致可口的点心佳肴摆在桌上,褚升倒了一杯酒给他,“说起来今年的三鼎甲也出炉了,长文你可知道是哪三个俊朗才子?” 夏崇接了他的酒杯却不急着饮,缓缓道:“关鹤林、陈晔舒、孟蒙这三人。” 听到关鹤林这个名字,褚升一笑道:“梅妻鹤子,看来今年这状元是个清风朗月,淡泊开阔之人。”说着又问,“不知长文兄可了解其余二人?” 夏崇在司礼监任职,每日臣子上奏的折子都是由他和其他太监一块批红,消息来往尽捏在他掌中,他岂会不知这些? 他淡淡笑道:“你这话是问对人了,眼下也无旁人,就你我二人坦诚相待,状元和探花的名次本要倒一倒,该夺魁的是孟蒙才对。” 褚升挑了挑眉,“这是为何?” 夏崇笑道:“自然是孟蒙写的文章最有文采,也最得皇上眷顾,只可惜他字体潦草,又有点点墨迹,不符合馆阁体,名次一降再降,就成了第三名。而这位关鹤林,你听着他的名字清风朗朗,舒服得很,文章写得好,字也乌黑体大,甚得皇上心意,于是一升再升,成了今年的状元郎。” 褚升听了不由叹道:“倒是可惜了孟蒙这人,只是话说回来,陈晔舒怎么被皇上忽略了?” “我哪知道,这话你该亲自问皇上去。”夏崇喝了一口酒,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烛火底下竟生出玉面风流的意味。 褚升叹道:“皇上整日待在道观里,连静王都见不了几次面,哪能见我这个外臣?” 许是被酒意催发,话中竟生出几分寥落,说着又自顾摇摇头,“说起来都是伤心事,算了不说了。” 夏崇不忍她落寞,微笑道:“那就说一些高兴的事。” “是!”褚升笑着又忽然说道,“我记得先前翰林院的董贤大人跟你有故交,他膝下有三位女儿,皆长得亭亭玉立,貌若天仙,今年他大女儿该有十七岁了,昨天正和咱们的榜眼订了亲事,陈家可谓双喜临门,威风的很。” 说着又看向对面的夏崇,见他端着酒杯却不喝,黑睫微颤,正盯着酒杯中的倒影发起呆来,褚升笑着端起酒壶给他倒起酒来,“来来来,喝酒!” 面前猛然多出了一杯盈盈的酒,夏崇愣了愣,盯着一脸笑意的褚升,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又倏地一笑,接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太过浓烈,一杯饮尽他身躯微微晃动,褚升连忙将他扶住,笑道:“你酒量太不行了。”真怕他软倒下去,又按住他肩膀坐下来,咫尺之间,窥探到了夏崇眼中深切的落寞,褚升一时不忍,拍拍他肩膀,“是我哪里说错了话,怎惹得你如此伤心?” 夏崇摇头笑道:“哪有的事?” 他欲拂去面上阴沉,却有心无力。 褚升凑过来跟他说话,“长文,你心里若有苦,不妨直接说出来。” 他张嘴满是酒气,夏崇鼻中忍着,脸上笑意却是淡了,“我看是你醉了。” 褚升腾地一下起身,一面摇摇晃晃站着又俯首看他,一面挑眉把玩手中的酒盏,“我可没醉!” 褚升脸色醉红,眸光潋滟泛水,像是灌进了一摊子酒,夏崇见他仍要一杯杯倒酒往嘴里灌,便将酒壶夺了回来,“今天聚得差不多了,老祖宗还在等我伺候,我该回宫去了。”说罢扬声喊道,“顾沥,赶紧进来扶你家二爷。” 顾沥进门来见褚升喝得这般醉,身躯几乎歪倒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懒懒散散的,当下便将他扶起来,又和夏崇拜别,这才赶紧送褚升回府。 回去的路上,随从见夏崇醉得不轻,便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跪着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 夏崇皱着眉头拂开了,“打起车帘来。” 随从依言卷起半面帘子,晚间的风缓缓拂进来,混杂着闹市的气息,夏崇扶额眯眼,漫不经心地扫视车外的街景。 京城无一天不热闹的,街旁围列各种买卖,人烟凑集,男女成群,忽想起他小时候街头寒冻,肌肤泛青,过得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天下河清海晏,何等辉煌。 马车正行到花楼前不久,夏崇瞧见了一抹颇有些熟悉的身影,觉得瞧着糊涂,又叫随从往上卷起车帘,他才探出了幽幽的目光,就见一群年轻潇洒的儒生结伴进了花楼,其中有个年轻人穿了身蓝色直裰,特别显得斯文高瘦。 他神态似有些扭捏,最终一群青年哄哄笑笑,把这年轻人连拉带哄给骗进去了。 “主子您可好?”随从见夏崇脸色不对劲,忙问了声。 酒意泛上来了,刚才他喝得不比褚升少,夏崇低头掐了把眉心,面上泛着淡淡的醉意,仿佛眼底都是一片红红的。 他命随从垂下了帘子,在车厢内闭目静坐,压根没存在刚才的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