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盈。 她的发型和在家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是披散的,而且变得很直很直,直得像钢针一样。许悠那时候还不知道头发能够烫直,只觉得许盈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相比于之前的清淡,这会儿有种说不出来的浓艳。 对方在看到她的时候也微微一怔,但瞬间就恢复平常,若无其事地在宋芷秋身边坐下。许悠下意识地唤了声:“堂姐。” 许盈没有答应,反是宋芷秋的眼里多了几分惊喜:“你们是亲戚?”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许盈一面剥栗子一面说:“她爸妈离婚,她跟了她妈,户口本上也不算许家的人了。” 许悠顿时后悔刚才叫她,惹她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她一直没有把父母离婚的事情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就算是苏楠和宋清远也以为许蔚然转学了,她父母在外地工作而已,现在却被许盈捅了出来。 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血缘是断不了的啊,刚才人家还叫你了。”宋芷秋笑着说:“你们一起坐,我不插在你们中间。” 浓郁的香水味随着许盈的靠近散逸过来。许悠很不喜欢那股味道,甚至觉得有些臭,经过刚才的事情,她已经无比地讨厌许盈了,想不到许盈跟宋芷秋的关系这么好。 “刚知道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我特别希望许蔚然跟你妈。” 许盈说完这句就没声音了,掏出小镜子和口红给自己补妆。许悠静静地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她知道许盈一直都不喜欢许蔚然,更多是出于妒忌,这个愿望也不过是想把他隔离在许家之外而已。 周遭的伴奏喧哗,流进许悠耳朵就变成苍白的背景,对她无所触动。她正在发呆,许盈忽然转脸看她:“你见过许思音没有?” “那是谁?” “你妹妹。”许盈移开视线:“我妈说,你爸另有了个女儿,缺儿子,所以才带许蔚然去平城。” 许悠心里一凉,脸色也开始发白了。虽然许盈的解释是错误的,但那个妹妹的存在还是真切地刺激到了她。 她记得许蔚然是怎么照顾她的,一想到他可能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许思音,她就难受得不行,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她的心头来回切割着。 * 经过这些天的打探,宋清远已经知道许悠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了,他开始提议去她家玩耍或者做功课。为了防止被他母亲发觉,他还打算把韩彻一起叫上,专门应付周艳梅打来的电话。 约好的时间在周六早上十点。 许悠是被门锁的响动吵醒的,醒来时才五点半多。她将卧室门打开一道缝,看见了满脸疲惫的母亲。两个月过去,庄青瘦了不止一点半点,原本合身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显得松垮而又空荡。 “妈妈。” 庄青似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布满血丝的眼眸直直向她看来,怨恨的模样像在打量一个仇人。那陌生的目光看得许悠心里直发慌,她关好卧室门缩进被子里。 起来这次之后许悠就睡不好了,总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凄厉的哭声,当她凝着神思去听时,那声音又没有了。她梦见自己走在立交桥的边缘,灰暗压抑的天空,灰白的水泥道路,沾满灰尘的车辆疾驰而过。尖锐的汽笛不时鸣叫,燥热的风裹挟着汽车的尾气扑进鼻孔,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明白是在做梦,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个梦,但她就是醒不过来。 闹铃清脆的叫唤将她从灰色的漩涡里拉扯出来。许悠睁开眼睛,四周已经恢复平静,隔着门板能听到外面母亲压低的训斥。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掀开被子下床,随之而来的却是大门关上的闷响。 “那是我的同学!” 许悠着急地跑去开门,还没到玄关,头发就被母亲揪住,头皮传来的疼痛让她眼眶一热,被迫仰起头来,响亮的巴掌声在耳边绽开。 “谁允许你叫他们来家里玩的?!两个男的,你跟他们玩到哪里去?!你想玩到哪里去?!” “不玩,我跟他们写作业……” * 庄青已经是出离的愤怒了。 大圆眼、白皙皮肤、棕色头发,无一例外,都和那个强|奸犯非常相似。 她以前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十年了。长时间的冲刷,她早就记不得那个人姓甚名谁,剩下的影像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的照片,看不清细枝末节。而他的样貌在许悠身上再现了。她不得不回忆起她是怎么怀上这个孩子的;她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在苏城的一家酒店里,被客户灌了个烂醉。 她不是没喝醉过,知道喝醉了应该是什么样子,可那次她完全失去了意识。经过繁重的工作又赶乘连夜的班车,她以为自己太累才没支持住;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家的卧室里了。 身体有异样,是历经情|事过后的粘腻感。当时许成周也在,她以为那个人是许成周。 庄青心里弥漫着一种不知是悲哀还是怨恨的情绪,强烈得让她几近崩溃。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谎言和恶心当中度过却毫不自知。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一个贱种?!你去死啊!活着做什么?!……” * 家里的东西被摔得乱七八糟,许悠的脸上满是红红的巴掌印,还有指甲划伤的痕迹。喉咙嘶哑得厉害,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肩膀仍因余悸未消而一阵阵地发抖。 不管她怎样认错,庄青都只会越打越重。在某个时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打死了,疼痛一阵一阵地往背上袭来。她连滚带爬地躲进房间里把门反锁,没过两秒钟就听见庄青用钥匙开门的声音,那时她怕得都不知道要怎么躲了,所幸庄青没能把门打开。但她并没有因此消停,仍旧在外面又踢又砸,歇斯底里地叫骂着,门板被踹得砰砰作响。 许蔚然的照片还压在她的枕头下面,她拿起来摩挲了一会儿,拉过被子蒙住头。黑暗彻底笼罩了她,像淹没在冰冷的井水里,她埋在枕面小声地哭了。 * 庄青走后,许悠待到傍晚才起来。脸上身上都是烧灼般的疼,火辣辣的;她俯身收拾满屋子的狼藉,在靠近走廊墙角的地方停下了,那里散落着十几张大红色的纸币。 她默默地把钱捡回来数好,收进抽屉。 电话的铃声忽然响起,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直觉是宋清远,或者苏楠。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忍住呜咽慢慢地走过去,拿起听筒,没有说话。几秒钟后,对面传来极为熟悉的温柔低音。 “悠儿?” 这是许蔚然离开后第一次打电话给她。许悠的眼泪收不住了,拿着听筒的手也开始发抖,她哽咽着应了句:“……哥。” “吃晚饭了吗?有顾好自己吗?” “……嗯。” 那边有一点噪音,随着他的移动,噪音完全消失了,她听到他清浅的呼吸,随后微哑的声音变得更柔:“别哭。” “记一下我的电话,我买手机了。想我了就打过来,一直都开着。——平时作业有不会的直接问我。” 许悠哭个不停,他的安慰只能起到反效果,他竟也不嫌她烦,放轻声音一遍遍地哄她。 “暑假回去看你。” * 那是许蔚然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自从有手机之后,他每天晚上都会给她打电话,时间或长或短。她将不会的作业题念给他听,隔半小时就能拿到标准答案,遇到她看不懂的步骤,他就直接在电话里给她讲了,好像话费不要钱似的。 “买了长途套餐,还能承担得起。”他说。 许悠徜徉在这样的快乐里兴奋不已,她从出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喜欢家里的电话,那铃铃铃的声音像美妙的乐曲。她拿起听筒的瞬间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她能通过他的语气判断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她咬着笔杆,之前觉得漫长的夜晚也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