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约素篇——宫榻】 我是白约素。 姓白,名约素,小字绮罗。身为白家女子,我在十五那年便入了宫,步步为营。 可惜,我败了,还败在了她的手上。 犹记得在许久之前,京都里传的最盛的,便是我与她的美名了。 苏为婵。 早在我年少时,便与她认得了。细细说来,也算是闺中密友,却仍旧不及那劳什子的权势。自此,各自为敌,再无当初的笑模样了。 在苏府后院那株桂花树下的秋千旁,我还曾与她埋过一坛老酒,约好在她嫁与她那心心念念的苏公子后,便取出来彻夜大醉,不负那年的青葱韶华。如今,那坛酒该是再也难以面世了,真是可惜。 君王多薄幸,当今的定安帝为其最。 在入宫的第一年,身为女子,我又怎会对他不曾有半点欢喜?他太善于遮掩自己,让我难以分辨他是否真的如他所对待我的那样,还算是有些在乎和挂念的。极其悲哀的是,我失算了,他就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入宫为妃,锦衣玉食,在民间女子的眼中该是有多么令人心羡啊。可我与那些世家名媛都清楚,也不过是被家族送来做妾而已。 每至夜深,顿觉内寝太过空寂,便是暖炉再温热,也不及那寒意森冷,仿若凉到了骨髓里去一般。 死在我手下的人,不知凡几。有些人的面孔,我都忘却的差不多了。我总是怕,怕我往后也这么死在了这宫里,连个能记住我的人都没有。于是,我便拼了命的去往那个位置旁靠近,一步步的,以他人的血肉与我自个儿的良知为代价,向那个位置步步逼近。开始,我还或是为了白家,到了如今,不过是为我自己罢了。 夜半忽醒,我便再难入眠。 人性的卑劣啊…… ………… 一处破旧的宫殿中,白约素端坐在院子里,抬眸看着那漆黑一片的天,面色苍白。 她衣衫单薄,虽还算干净,却已是破了好几处,让内里白皙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受了凉风。那总是簪金点翠的华髻此刻亦是凌乱不堪,鸦色的青丝松松散散的铺在肩后,因着沾染了些许积尘,便显得有些灰蒙蒙的暗淡。而她总是淡淡施着脂粉的面容在铅黛尽褪后,那苍白而憔悴的眉目无所遮掩的露了出来,在这白惨惨的月华下,愈发凄凉。 一声轻笑。 只见她微启了泛着白了唇瓣,喃喃自语道,“容氏果然是祸根啊。早晓得,我应该在当初就杀了她的。棋差一着,怎么就让苏家那个毒妇笑到了最后呢。命……命啊……” 良久,白约素才摇摇晃晃的起了身,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白绸,往殿中房梁上撂了过去。 ………… 若有来世,吾再不做楚宫妾。 —————分隔专用分界线————— 【苏为婵篇——陌上花开】 我是苏为婵。 姓苏,名为婵,小字嬛(xuan)。或许还有个身份,那就是大楚已亡的苏太后。 尽管一路崎岖,我还是同他在一处了。 说来,还真是感慨良多。 那日,自定安帝亡故后,容氏也紧跟着便自刎了。血溅了一地的艳色,仿若在证明我的自私与凉薄一般。 第二日清早,便传来消息,说是白约素她已经自缢身亡了。 真是可笑,他们就似约好了一般,相继离开,唯独留下我一个人收拾这乱糟糟的烂摊子。 父亲狼子野心欲要夺.权,苏子规那个笨蛋却不愿意,恳求我好歹不要让他太过对不住定安帝。 也是。 我怎么也想不到,定安帝竟是真的将容氏放进了心里。既然欠了他与容氏的,我得还回去。 终究,父亲还是年岁大了。 可待到当真与苏子规一同立在那天下至尊的位置时,方才知晓,是该有多孤寂。 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欺我。 幸而,身畔有他。 思绪纷乱,不知怎的,便惹人愣怔。一如当年他一袭戎装,在骏马上朝我莞尔轻笑,眉目如初。 ………… 苏家有女字阿嬛,十五折花缀鬓边。 曳履倚风梅柳意,娇嗔轻顾敛羞颜。 ………… 初春,天色晴朗。 少女眉目如画,一袭绯色的裙衫竟是比那枝头的桃花瓣还要艳上几分,一如她尽态极妍的面容。她慵慵懒懒的任由一位衣着轻便的男子牵着缰绳,散漫的晃荡着珠履。轻裘肥马,何不快哉。 她忽的抬首,眯着眸子将目光定在了前方一株桃树那最高的花枝上,唇角轻扬,“苏子规!”,她用纤纤细细的雪白指头往那花枝上遥遥一指,吩咐道,“你去把那枝花摘来给我。” 牵着缰绳的男子年约弱冠之龄,依着少女的指尖向上看去。他侧首向那匹肥硕的骏马说了句什么,随即松开缰绳,疾步往前脚尖在旁边的树干上借力一点,便飞身而上,立在了那棵桃花树的枝头。让人不得不赞一句,好俊的轻功。青年低眸折花,眉目静好。 他将桃花递给少女。 “唔。”少女弯腰将花在青年的面容旁比较了一会儿,随后将花瓣全数扯下,向他扔去,笑眯眯的道,“苏家有子,貌如好女。” 青年微微皱了眉心,却仍旧不曾拦下少女的动作,任由她胡闹。 “苏子规。”才又走了一小段路,少女又开始折腾了。她昂了昂下巴,示意青年去看,“那儿有只蝴蝶,我要。” 那似是脾气极好的青年便再度依言看去,随后又抚了抚那匹马,方才上前去捉蝴蝶。他身手极好,径直捏住了那只薄命蝶儿的翅膀,便将它放在了少女柔柔嫩嫩的手里。或是习武之人的身上真有杀气,那蝶儿也不敢逃,只在少女的掌心中扑扇着,倒是果真好看。 少女许是腻了,没过一会儿便挥手让它离开了。她似是又看见了什么,弯着眸子便抬履踢了一下青年的胳膊,道,“苏子规,我饿了,要吃果子。” 青年又去摘果子。 “苏子规……” “苏子规……” “苏子规……” 便是少女再过调皮恼人,青年却总是不厌其烦,直至…… “苏子规,你停下。” 他依言去做。 少女又吩咐,“闭着眼睛,抬头。” 再次依言去做。 可青年却半晌都未曾等到少女的动作,他便轻蹙了眉心,“阿嬛?” “不许说话。” 娇嗔了一声,少女红着脸颊屏住气息,缓缓弯腰低下了脑袋…… “阿……唔……” “啊呀你个笨蛋!谁让你睁眼的!”被推开的少女恼羞成怒。 “阿、阿嬛,你不该……唔……” 再度,以吻缄唇。 …………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 之后,他一袭戎装,跨在他那匹养了很多年、地位仅次于我之下、名字很俗也很贴切的踏雪上,低头向我弯了眸子,轻轻的笑。他眉眼生的极好,却不常笑。可每次笑起来,都让我恨不得做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他献上我的所有。 他说,“阿嬛,等我回来。” 我便信了。 ………… “阿嬛,再过半月,便是你入宫之时。” “我知道了。” “你是苏家长女,此次……” “我说我知道了。”少女眉目凉薄,她缓缓抬起了眸子,看向那面容俊郎的中年男子,“苏为婵生为人子,已以身报恩。” ………… 直至我出阁了,一袭嫁衣,他仍是未归。陌上花开,为何还不归来? 他这一走,便是三年。 再之后,我终究是赢了。 他……不知可还安好? ………… 相见时,秋风微凉,却暖阳正好。一如他那眉眼里的思念和眸底的疼惜。 “苏子规!你个笨蛋。”苏为婵红了眼眶,哽咽着将手笼砸向了那仍旧风华未改的青年,委委屈屈的凶道,“过来啊,愣在那里作甚!” “阿嬛……”便是面对着塞外风霜、胡人刀剑也不曾胆怯的苏将军,却在此刻被这一个柔软无害的手笼给砸的红了眼眶。他几步上前,将苏为婵一把揽入了怀中,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让你受罪了。” “骗子。”苏为婵明明是以斥责的语气,可却丝毫也没了在宫中时的寒意与戾气,软软糯糯的呜咽,仿若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女,不曾改变,也不曾经过这几年的磋磨与风雪。她紧紧的倚着青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便显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却仍旧是带着哭腔,甚至隐隐的发着颤,“骗子,骗子骗子骗子!说好让我等你,怎么这么久也不回来,信也不寄几封……” “我错了。”青年不住的抚着她的脊背,既是安抚,又是思念、怜惜与愧疚,“阿嬛,我再也不走了,可好?你莫哭,你莫哭了。” “闭眼!”苏为婵红着眼眶,糯着声音,凶巴巴的拉下了他,而后,敛眸吻上。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苏子规,你我三载未见,已隔千年。我等你千年,你还我一辈子,这是理所应当的。 —————分隔专用分界线————— 【楚泛秋篇——难解是相思】 我是楚泛秋。 姓楚,名泛秋,字重华,号定安。 我此生足矣,唯憾有三。 一为未曾让我所爱之人爱上我。二为未曾在我遇见她时便呵护于她。三为未曾能再……多陪她几年。 世人皆道我为了皇位弑兄灭父,甚至杀人如麻,殊不知,我本就不愿为君。 原是想让娘她不再受人欺侮,才开始布局、谋略,哪里能知晓,竟是出了那么多的意外,让我猝不及防,也无可奈何。 作为君王,所有的一切我都触手可得,唯独她,让我连抚一下她的眉眼,都怕我冰冷的手指会凉着她。 我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却仍旧是自私的将她锁在了我的身畔,那阴暗又污秽的深宫里,盼望着,在她心底留下一点痕迹。 ………… “万岁,您如今千万莫再过于劳累了。”蓄着长须的老太医紧皱着眉头,严肃的叮嘱道,“切记,不可受寒、受热,亦不可大悲大喜,或是过于思虑。” 定安帝低垂着眼睫,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随后道,“朕还有几年?” “若是您能谨遵医嘱,老臣或能为您向阎王再争五年。”那老太医叹了一下,又重复道,“您如今定要稳下您自身的心绪,夜后早眠,勿要多思。好好将养着,方才有利于压制毒性。” ………… “万岁!您近来定是未有好好休息过,又不曾按例用膳,是否?”老太医再来时,已是册妃宴后了,“您的身子原本就难以承受如此重压,您如今这么折腾,它又怎能受得住?” “不怎么吃的下。”定安帝眉目淡淡,他有些疲惫的阖着眸子,将身子倚在软榻上,“配些药便好,无需多言了。” “可您……” “好了。”他微微蹙了眉心,道,“朕自己晓得的。” ………… 【重华殿】。 中和节曲宴后,夜后,天微明,定安帝刚回了殿中,便晕厥了过去。 御用太医匆匆入宫。 “这是疯了么,一身的寒气。”老太医咬紧了牙根,道,“江公公,万岁的衣裳全湿了,您快些为他换了去,我去备些药草来。事关重要,您记得多搁些火盆,让殿里暖和起来。今夜若是有了一丝差错,便等着我大楚举国哀悼三年罢!” 直至午后,定安帝方才清醒。 “早在许久前便和您说过不可受寒,您怎么还在这雪夜里出去呢?您这是不要命了!” “无碍。”他哑着嗓子轻笑了一声,道,“朕终究是醒过来了不是?” ………… “咳咳、咳……” 在定安帝接连不断的咳声稍缓后,老太医长叹一声,道,“不过一年,您何必将自个儿的身子折腾成这样呢?” “冯老,你与朕相识已近十年,该是晓得,朕一向固执。”定安帝眉目轻妍,此刻他在窗边负手而立,眸色柔柔的看向了外面。他轻轻的笑,道,“望你勿劝。” “那您可否想过,往后的大楚……又该如何?”冯老太医紧皱着眉心,“您便为了儿女私情,连百姓苍生也视而不顾么?” “朕不是已经在打压那些世家了么。”定安帝依旧在唇角含着笑,衬得他眉眼温柔,“余下的,子规会一一做好。活着的人,总该比将死之人要多承受一些的。” “您真是愈发不像一位帝王了。” “你也愈发不像一位臣子了。”他又笑了一声,“这便是情啊。” ………… 她给予我的温暖与愉悦,我无法同样的奉还于她。既然如此,那我便顺着她的意思,让她前进的路上,少些荆棘吧。 虽然不晓得白家究竟是哪儿得罪了她。 我是自私的,知晓她聪慧如斯,便奢望着她能记住我的付出,而后,记住我。 ………… 看,她为我哭了。 —————分隔专用分界线————— 【施弄清篇——千里共婵娟】 我是施弄清。 姓施,名弄清,小字嫱。是个再卑贱不过的妾生子,人人皆可欺之。 施家自楚国开国时便极为繁盛,仿若那枝叶繁盛世的老树,根株结盘,内里却早已腐败不堪,在辉煌后代代衰落。甚至如今,竟是到了要将族中女子献入宫中的地步。 姨娘是个心狠又绝情的人,偏生又精于算计。自卖身为婢的下等佣人而成了妾,又一步步的成了施夫人。最后,将她嫡亲的女儿在定安帝登基时送入宫中,以求安宁。 她已是施家主母了,却仍旧不肯放过我。让我拼了命的去算计、去害人,去夺得那天下至尊身畔的位置。为了她的儿子。 犹记得幼时,她也曾柔柔和和的对我笑过。那在记忆深处思念了近二十载的笑靥啊,真是极暖,让我连舍了命去,都在所不惜。 我的双手鲜血淋漓,不知那青灯古寺、檀香木鱼,能否一一除尽我的罪孽。 ………… 【西明寺】。 “笃”…… “笃”…… “笃”…… 明净的佛堂里,宝相端严,有女子一袭青色长袍,敛眸跪坐于蒲团之上。她青丝如云,却极其素淡的尽数绾起,未曾见到丝毫点缀。女子玉笋尖儿似得纤指捏着一串佛珠,另一只手不疾不徐的轻轻敲击着木鱼,低垂着眼睫,口中喃喃,“如是我闻……世尊如是答言……往昔有德行……置身于正道……” “玉琢师姑已连颂一夜经书,该停了。” 那女子的声音一顿,却又在一瞬后再度低声念经。待她颂毕,方才搁下绿檀犍迟,俯身对面容慈祥的佛像缓缓拜下。随后,徐徐起了身。 身后那人又道,“先皇已逝,施家早在几月前便来过信,言之可领师姑出寺,为何师姑置之不理?” “我佛慈悲。”女子不悲不喜的念了一声,仿若白玉雕琢而成的指尖捻着圆润的佛珠,抬眸去看那尊佛像,眉目如画,“信女求得安宁,已足矣。” 那人半晌无言,待过了许久,才轻笑一声,只问,“那我呢?” “那年阳春三月,你我在桥畔相见,那盏花灯上你所题的心愿我牢记至今,却未曾料到你入了宫……”那素衣公子话音一滞,待低低的嗤笑了一声后,才再度继续道,“你皈依佛门,我待如何?” “施主这般又是何必。”女子眸色稍暗,却仍旧是那清清淡淡的语气,仿若什么都不曾在意一般,面上也不露分毫,“当日随手所写之言,我早已忘却,施主又何必生了执念。” “原来佛就是无情的。”他一字一顿,“一如你。” “阿弥陀佛。”女子不曾再言。 ………… 这般,岁月不居。 他此后未娶,她今生未嫁。 一如那年他用竹竿随意挑起一盏花灯,随意抬眸,却恰好看见了浅浅河湾对岸她那微微含笑的眉眼,又恰好,倾了心去,似是覆水难收。 —————分隔专用分界线————— 【何清篇——若君早负相思意】 我是何清。 姓何,名清,小字扶蕖。原为将臣之女,却不幸入宫为妃,最终落得个余生荒度的下场,仅留了命在。 已逝的定安帝仁慈,未曾赶尽杀绝。 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如今再说来,唯有苦涩。 他是前朝太子,温文尔雅、眉目清柔。却多情又薄幸,甚至更胜先皇。 他言一生唯爱我一人,可又因谋权而次次拥她人入怀,最后却连尸首都不曾保全,也是可笑至极。 古人云,熊掌与鱼不可兼得,果然如此。又有人道,【女子不为妾,相思勿念君】,我两者皆犯,又能怨得了谁。 …………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 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 “清清,孤已负你情深,怕是只有来生再偿了。”他那日被困在宫中,苍白着脸色,却仍旧朝我扬唇展笑,唯恐我难过似的。他在我眉心落下一吻,眸底是我那时不曾看懂的哀伤。他含着笑看我,仿若要将我的面容牢记心底一般,认真又执着。他说,“三弟心软至极,若是知晓孤不曾看重你,便不会伤了你,你可明白?清清,你恨孤无妨,可你莫要厌了孤,可好?” 他明是多情,却说是为了我,我不愿信。 “清清,好好活下去,找个好男儿,与他成婚、生子,过完你本该美好的往后。”他一向从容,便是面对着近百刺客也不曾见其面上改色,如今却对着我红了眼眶,“孤真是不该,竟又惹你哭了。” 他一贯善于说这些话,字字戳心的话。 “孤当年若是未曾遇见你,该有多好。”他捧着我脸颊的手指都在微微的颤着,一面为我拭泪,一面却自个儿落着泪,“孤甚悔之。” 他还是走了。 这一转身,他便未再回眸看我,也不曾再回来了。 一夜后,定安帝领着兵卫闯入了殿中,与他有三四分相似的眉目间寒意冰冷彻骨。定安帝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便命人将我押了下去。路过殿外的满地血色与断肢残骸时,我隐约听见了他的声音。 回首看去,却不见他。 唯有落雨清寒,融入了斑驳血迹。 不知哪里是他。 —————分隔专用分界线————— 【孔南篇——心知长别离】 我是孔南。 姓孔,名南,字晚秋。幼时家贫,后因表哥而举家迁入京都,成了百家求娶的名门贵女。 无奈世事难料。 早在年少之时,我便因他而初开了情窦。待到几年后,那相思之意更是侵入骨髓。那话本上有词曰:刻骨铭心。果真不假。 姑母颇为怜惜于我,知晓我心悦表哥,便顺遂了我的心意,不顾他愿或不愿,让我嫁入了宫中。 十里红妆,嫁衣如霞。 那日我欢喜的难以自持,他亦是在当夜入了婚房。 可这又怎样呢,他心中无我。 这世上啊,劫难万千,其中最为伤人心者名曰情。我深受其害,并饮鸩解渴,甘之如饴。 近十年的情根深种,让我自身至心,都不晓得成了什么。在他看来,或是一粒尘埃也比我重要的多。古人道飞蛾扑火,一如我自取灭亡。 他待我极好。 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处处入微,比之他自身也不差什么了。这种日子,可谓是我许久前便是梦中也不曾有过的。 我因着与他的关系,独拥万物,却不得他。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即使他在我身畔,只需我一抬眸便能看见的地方,却仿若远隔千里,无论如何也触碰不着一般。便是夜间与他共赴巫山后那毫厘之间、半寸相遥,也似尽是虚无。 爹爹不喜他,我是知晓的。即使多年前他并无过失,爹爹与哥哥仍旧将祖父、祖母的逝世怪罪在了他与姑母的身上。娘郁郁而终,那原本满是欢声笑语的老宅在一时间荒凉了下来。我不晓得该怎样,是去怨他,或是爱他。最终,我仍是自私的嫁与了他。 并不似我想的那般,能让他的眼中多上我的身影,可他的雨露均沾,却让我彻彻底底的死了心去。随着岁月磋磨,在这宫中的每一日都愈发难熬了。春日桃李争妍,唯独我年年苍老,容颜不再。秋夜寒蝉凄切,枕畔无人伴我入眠,内寝中只余我气息声轻轻浅浅,静默又孤寂。我静观日月交替千万遍,细细数着这枯燥乏味的时日,一遍、再一遍的回想他当初对我笑时唇角柔和的弧度,唯恐多年不见,让这记忆缓缓变得模糊不清。 ………… “阿娘,京都这般繁华,可怎生不见半点人情味。你看那年迈的老人,便硬生生的被店家赶了出来,好似怕他污了自家店门一般。”少女眉似远山黛,唇若胭脂丹。楚腰纤纤,眸中凝雾。她四处张望着,那柔柔和和的眉目在此刻略显青涩,“听人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莫非京都里便是这样?” “你这呆丫头,一出门便忘了谨言慎行?”一位美妇人嗔怪的用指头轻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随后才低声解释道,“非是这儿不见人情味,而是京中各处都是不清楚底细的人,你看那老爷子衣衫狼狈,若是他无意间冲撞了哪个贵人,那又该如何?店家将他赶出来,不仅是怕一个误失牵连了自身,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也不该这般粗鲁啊……”少女不服气的嘟囔着,却在不经意的一抬眸间,看见了那红艳艳又圆溜溜的冰糖葫芦!她那好看的眸子倏地一亮,随后便转身轻晃着身畔美妇人的胳膊,软糯着声音撒娇道,“阿娘,阿娘,我想要那个!” “诶?”美妇人一愣,待她随着少女的目光向前看去时,便不由轻笑。她无奈的叹了一声,将贴身的钱囊拿了出来,自里面拿出几枚铜钱给了少女,面上忍俊不禁的很,“家里养了只馋嘴猫儿,往后若是嫁了人,该……啊!” 谁曾想就在此刻,有一个男子从人群中冲出,徒手自美妇人指间夺去了那个绣着花样的钱囊,引起她的一声惊呼。男子又紧跟着逃走,将身形掩没在楚国京都繁华的街道上,便这么逃之夭夭了。 “抓贼啊!” “快!拦住他!” “让开!” 一片哄乱。 “诶呦!” 便是这时,不知哪位好心人轻轻伸出了脚,将那男子绊了一下。猝不及防之间,那男子便直直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听他的痛呼,该是摔得挺重,也将他摔得疼极的。 场面无端静了一霎。 众人循着望去,却见那好心人是位着着一袭浅色长衫的公子。他年约束发之龄,眉目轻妍、薄鬓染墨,眸子却是浅淡的黛色,柔柔缓缓的在他好看的眸子里晕染开来。偏偏这公子的肤色又极白,这般清清淡淡的徐徐看来时,仿若谪仙临世一般,让人愣怔的挪不开目光。 一如那呆愣愣的少女。 谪仙公子低身自地上拾起了那个钱囊,抬履缓步走来,将那绣花钱囊递与了美妇人。他微微颔首接受了美妇人的道谢,不曾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谁知,却被满眸星星的少女给扯住了衣袖。 “公子,请你吃糖葫芦。”少女弯着眸子朝他呆甜软糯的笑,纤纤柔柔的手里递来了一串裹着厚重糖浆的山楂果,仿若星辰一般的眸子里是期望,极其干净,一眼便能让人看个彻底。她这么说,“很甜很甜的!” “不必,我……” 话音未落,所谓公子就被那“很甜很甜”的糖葫芦给堵住了唇舌…… 他轻蹙着眉心退开几步,终究还是不曾拒绝少女的善意,颇为艰难的将口中甜腻腻的山楂果给咽了下去。他见少女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便不禁笑了。虽只是一瞬后便被敛起的笑意,却仍旧让少女愣在那里,脸颊作烫。他低眸看了一眼手中剩余的山楂串儿,将它又还给了少女,只道,“的确很甜。”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了,徒留依旧未曾回过神来的少女,呆愣愣的站在街心,羞红了面容。 “晚秋?晚秋?”匆匆寻来的美妇人急忙拉住了少女,关怀的道,“怎么了?可是被吓着了?” “阿娘。”少女这才应声,她说,“原来话本上写的是真的!” 美妇人一愣,无奈的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 英雄救美是真的。 面如冠玉是真的。 一见钟情是真的。 以身相许……也该是真的才好。 —————分隔专用分界线————— 【容三娘篇——清寒难度】 我是容三娘。 姓容,名青宁,无小字。只因十五那年家中清贫,未行笄礼,便这么三娘、三娘的唤着了。 家父虽是个不起眼的秀才,外人却不知,他是极其多才的,甚至于连那金榜题名的状元,亦特地来我家拜见我爹。 我家住京都,听爹爹的只言片语间,晓得容家祖上也曾是个偌大的世家,可惜却随着时过境迁而渐渐的败落了。甚至在年幼时,我还记得自己曾在一间大宅子里的秋千上嬉戏,可也只是那般而已。到了后来,娘顽疾缠身,家中硬捱着拿了几年的药,最终却仍是无力支撑了。无奈药一断,娘她便病逝了。 爹爹在灵堂不眠不休的守了七天,却又食不下咽,那仿若想要随娘一同去了一般的绝望模样,让我记忆犹新。 便是老天爷再无情,日子却仍旧要过。 年仅四岁的言儿身子本就不怎好,如今又正是这嗷嗷待哺的岁数,让爹爹日夜辛劳。我为这个家做不了什么,唯有绣些帕子、香囊什么的拿出去卖与她人。虽是再低贱廉价不过的活计,可我早晚绣制,每天也能赚几个铜板。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年的辛劳,无奈风寒迫人,爹爹也病倒了。可家中并无银钱,一时间……竟是连请大夫来看一下都无能为力,更别提拿药了。 四处借钱不得,我走投无路。 若不是宫中新皇登基,招良家子入宫为婢,我或许…… 一纸契约、十两雪花银,我便凭借着还算出色的容貌入了宫。入了那既有人怨、也有人盼的深宫。 我想在入宫之前见他一面,却苦求无果。 他是我的心上人。 可他的继母却很是厌恶于我,那望着我的目光,仿若我便是那害人的扫帚星一般。 也罢。 但而后…… ………… “真是贱婢。”华服宫髻的女子面容雅致而秀丽,那仿若凝脂一般的肌肤更是细腻无暇。她此刻寒凉着眉目冷冷看来时,眸子里的阴毒让人发颤。女子纤长的指头捏起了容三娘的下巴,唇角浅浅的弧度却不见分毫暖意,“本宫对手下人一向不曾苛待,却未曾想到养了你这头白眼狼。既然你已背主,那总该付出些代价的。” 见容三娘苍白了脸色,女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寒着眸底下令道,“来人,将她送去【慎刑司】,便说是白家的人情,请掌刑嬷嬷,好好招待。” “喏。”有宫婢躬身应下。 ………… “这宫中啊,便是不缺这样的人。”那行刑的嬷嬷倒是有个极为好听的音色,柔柔缓缓的轻柔妩媚,偏生在语气里尽是讥讽,便显得有些刻薄了。她啧了一声,戏谑的道,“姑娘,好走。” 语毕,一鞭甩下。 那嬷嬷下手极重,便是这么一鞭,已让容三娘的眼前倏地一黑。她紧咬着唇瓣,艰难而忍耐的促声喘着。 “嗖——啪!” 破空而来的鞭子在容三娘瓷白的脊背上落下,让她单薄的身子禁不住的微微颤栗。 “嗖——啪!” 刑鞭这么狠的甩下来,真是疼极。这仅仅三鞭,便让她的衣衫湿了个透彻, “嗖——啪!” 那嬷嬷的鞭子甩的漂亮,在空中划过,留下了道道残影,凌厉而杀气凛然。 “嗖——啪!” 鞭声不停。 “嗖——啪!” 薄薄的亵衣已是褴褛,而衣衫下更是伤痕累累。鞭痕红肿不堪,血丝自伤处渗出,浸入了原本白净无暇的绢布。 “嗖——啪!” 她面色苍白,只余无力的声声闷哼。 “嗖——啪!” 很痛很痛,让她禁不住的眼眶作热。不晓得是痛处,或是在难过什么。 “嗖——啪!” 低垂了头颅,容三娘连痛哼都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嗖——啪!” 她满心绝望。 ………… 鞭声作响,她却觉着整个脊背都麻木了,只余下了疲惫。她不堪重负,意识却渐渐模糊了。霎那间,眼前光影浮动,斑斑驳驳了一地的血迹也难以看清,仿若身畔的一切都在缓缓离她远去,她此刻也不在这刑房里,而是回到了多年以前。 ………… 容家三娘,针指细腻,绣出的花样不仅活灵活现,价格更是让人满意。 可惜她每日只得那几件东西,在集市上不过一会儿便没了。 “诶,三娘,你这个帕子绣的好看。”妇人笑着拿起了一块丝帕,用指尖轻轻抚着上面细细绣着的花样,夸赞道,“瞧瞧这上面的海棠,真是好看极了。若往上抹些胭脂,再搁在枝上,怕那蝶儿也会看错哟。” 见容三娘只是朝她笑笑,却不曾回话,倒也不在意。随即便拿出几枚铜板给了她,道,“来,婶子替你拿一件。” “张家嫂子,你看,这个也可以。”一路来的妇人也选中了一个。她不多话,便只是将铜板递给她,轻笑着夸了一句,“姑娘的手真巧。” 这般,不过片刻,容三娘已是将那几件东西卖没了。她捏了捏腰间的钱囊,眉眼间方才添了笑。 路过糕点铺,她思索了半晌,还是买了一小块的红豆糕。而后,往学堂而去。 蹑手蹑脚的藏在窗外,容三娘看着那眉目温和的少年人,唇角顿时便柔柔的扬了起来, “三娘?”那少年不经意的一转首,却看见了她,便愕然的轻轻唤了一声。又见她将纤纤细细的手指头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瞧着少女那挤眉弄眼的模样,他既是好笑又是无奈,却是乖乖的点头,示意她自己晓得了。 待先生一堂课了了,他便收起书籍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寻容三娘去了。 “孟哥哥!”少女眉目妍丽,此刻嫣然笑着的模样,让她身后的娇花都失了颜色,“这儿这儿!快些!” “你怎么来了?”孟家郎君这才放了心。他皱了眉心,道,“如今京都乱的很,三娘你怎可贸然走的这么远?若是路上出了事,我……” “好啦。”容三娘打断了少年的话,将装着糕点的纸包塞给了他,依旧笑的眉眼弯弯,“真像个罗里吧嗦的老头子。” “哪里像!”少年一边反驳,一边将纠缠在少女发丝间的柳絮择了出来,“你不像个女孩子才是。嘴又利、又不服输,还说我呢。” “哼!”她轻哼一声,羞恼的看着少年,自他那儿夺回了纸包,“我生气了,不给你吃了!” 少年无奈轻笑,反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我错了可好?三娘莫要气我了。” “哼!”少女明是又扬起了唇角,却依然扭过了头去,“不行,你还得哄我。” 他忍俊不禁,却未见一点不耐。 ………… 【慎刑司】。 容三娘被绑在木架上,身上血迹斑驳。她瘫软在那儿,竟是觉不到什么痛了。 或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她便愈发难过起来。 她想他,更想见他。 可她回不去。 “孟哥哥……” 霎那间,眼前仿若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他。 青色的儒衫,眉眼温和,是她之前偷偷看见的那样。他朝她轻轻笑着,一如那年青葱韶华。 那年……那年…… 那年,少年用那还余有墨香的指尖柔柔牵着少女纤弱的手腕,弯着眉眼认真许诺道,“三娘,让你做状元夫人可好?莫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