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 “哐当”! 忽的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院门被猛然推开,引得院子里尚还在吊嗓子的少年人纷纷回身望去。 不曾想到,竟是姚琢之。 一贯雍雍雅雅、眉眼妩媚的姚班主此刻蹙着眉尖,看向那通身贵气的女子,竟将语气里的风流艳态尽数收敛了去,字字认真道,“琢玉,【贤王府】所定曲目里选中的小旦崴了脚腕,怕是得让你替上了。” 那被唤作“琢玉”的女子一时不曾开口,她眉眼秀丽,此刻低垂着眼睫沉思了半晌,方才微微启唇道,“你晓得我早些年伤了嗓子,唱不得的。” “仅是一折子的戏,念几句旁白便好,不曾要你开多少口的。”姚琢之低低叹了一声,眉间便不由得的拢了几缕愁丝。她轻咬了下唇瓣,不经意时流露出的风韵让人挪不开眸子,“这小旦非我姚家班之人,而是【贤王府】里定下的,一时间……竟是寻不出在腔韵上不输于她的了。贤王的兄长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我着实不敢怠慢,所以我只得丢了脸面,来请你入府献戏了。” “嗤。”女子讽笑了一声,用指腹柔柔摩挲着雪腕上的翡翠镯子,微启丹唇低低念了一遍,“寻不出在腔韵上不输于她的……” 又是一声嗤笑,她抬眸看向姚琢之,眸底不乏嘲弄,“如今这年头,戏子不就是披着个风月的皮囊么,本质上又与烟花柳巷里的有甚两样?外面的优伶个个都那般在乎脸面,又何曾有甚腔韵?姚琢之啊姚琢之,你自个儿心里清楚,这后院的少年人里,比那小旦好的大有人在。” “琢玉。”姚琢之眉尖蹙的越发紧了,避重就轻的问她,“我这些年来都不曾让你登台,便是这一次,你也不肯么?” “你若是执意如此,我身为班里人自不会再拒。如你所说,不过是几句念白罢了。可,姚琢之。”女子也不介意在场的少年人、和他们疑惑不解的目光,直言嘲讽道,“多年前你便伪善的很,不曾想到这么久了,仍旧是一点儿都未改。” “伪善也好,自私也罢。”姚琢之却也不在意,她抬袖轻轻一摆手,让众少年人散了。见他们都各自回房了,她才继续道,“再缓几年,便算作是我欠他的吧。” “你倒是还念着那份情?” “不说这个,你快些随我去吧,单是上妆便要好些子功夫呢,该来不及了。” 两人离了后院,渐行渐远,话音愈轻。 房里,青宁看着躲在门后偷听的白卿,哑然无言。 “什么……欠了他的?班主那话是什么意思?”待她们走远了,白卿才直起身来,不解的问青宁,“与她不愿我们登台又有何干系?” “你是自小在班里长大的,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青宁轻笑着反问了一句,又道,“该我问你,班主与琢玉师父今日似乎有些怪异?” “她们一向这样,有时正有说有笑的便能骂起来。”白卿不由得弯了眉眼,好笑的道,“今日还算是好的,在你还不在班里的时候,她们甚至可以打起来,那才有趣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青宁笑他,“小心又挨罚。” 白卿不在意的轻哼了一声,“我可是有一年多都不曾受过罚了,哪里像你。” “诶,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青宁将他往自己身边扯近了些,低声问道,“班主为什么……对你这般严苛啊?” “我也不晓得。”白卿一愣,随即蹙了眉尖思索了一会儿,蔫了吧唧的道,“早先听说是班主在街边将我领回来的,或许她后悔了?她总嫌我太过女气了。可戏子不都是这样么?” 青宁原本猜想是班中不许提起,却未曾想到,除了“琢”字辈的戏子,竟是无人知晓白卿的身世,甚至他自己也是不甚清楚。 “你别多想,也不知是否另有隐情。”她安抚的拍了一下白卿的肩头,道,“再者,你容貌本就不俗,便是女气些也无碍。” “……呸。”白卿顿时拂下了青宁的手,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十三岁的少年身量却已是极为高挑了,甚至比青宁还高了两寸去,却并不壮硕,纤纤细细的柔美,衬着他略蹙的眉尖,果真是雌雄莫辨。白卿一面推开扯他衣摆意图哄他的青宁,一面嘟嘟哝哝道,“早晓得便不与你说了,竟也同那些人一般来笑我。哼!个个都是讨厌鬼。” “好了,是我说错话,下次再不这样了,可好?”青宁终于揪住了白卿的衣摆,眉眼含笑,“真不理我了?” “哼!” “让你往后不会被说女气可好?” “嗯嗯?”白卿这才扭过头来。 她眉眼弯弯,“我从不骗你的。” “你要作甚?” “班里是将你当旦角儿教养的,定不会允我做什么。待到了晚上,我教你贵家公子的仪态如何?” “你怎知晓贵家公子是甚仪态?” “小衣儿不信啊?”青宁特欠的唤了一声,见他又不开心了,方才道,“待晚上你借我一件外衫,我扮个贵公子给你看,这般可行了?” ………… 入夜。 青宁将钗鬓散了下去,束了个如今正时兴的男儿发冠,再着上一袭浅色的长衫。她正试着将声线压的低沉些,就听见白卿问。 “不若将眉描画的粗一些?” “……” 无言半晌,青宁才轻笑一声,徐徐起身抬首向白卿看去,动作间一派闲雅。她身姿单薄,此刻着着一袭长衫虽略显宽大,却丝毫不见瘦弱。唇角依旧柔柔含着笑,青宁矜贵的轻抚着袖口的皱褶,抬履往白卿那儿走去。在行云流水的举止间,她步履从容,衬着那一身的书卷气,仿若自竹林深处踏尘而来,虽眉目清傲,却又如谦谦君子一般,温润如玉。 她立于白卿不远处,身姿如松似鹤,唇角虽含着笑,眸底却是一片清冷。青宁轻轻拱手欠身一礼,那双在此刻仿若凝了冰霜似的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白卿,深不见底的沉郁。她语气淡淡,虽温和有礼,却不见分毫暖意,偏又将声线压得极低,便有些哑意,“姚郎说笑。前朝或闻纨绔子弟常以铅粉傅面、胭脂抹唇,而今却是不允的。” 白卿呆住,“……” “君子须有德,便是绝色佳人在百年后也不过尘土一捧,容貌又何足道哉?”青宁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她一错不错的看着白卿,微微眯起了眸子,面上笑意渐敛,她缓步上前,语气略寒、一字一顿,“姚郎此言,莫非是在……讥讽于素履?” “不、不曾的。”白卿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方才回过神来。他呆滞了许久,又凑上前去扯青宁的脸颊,满眸的好奇,“诶?我以为你被鬼上身了呢!” 青宁无可奈何的拍下他的手,仍旧是矜矜贵贵的仪态,眉目间却是白卿不曾陌生的柔和。她仍旧低哑着音色,语气却温软极了,亦好听极了,“素衣,这般的作态,你可曾还想要?” “贵公子都是这般凶的?”他不解的问。 “哪里是凶。”青宁轻笑着用手抚了一下他的肩头。或许是因着她之前的模样,难得的,这次白卿并未躲开。她一面叹,一面笑,“不过是那些人惯于翻脸不认人罢了。前一刻还含着笑与你交好,待到后一刻,若是你哪儿不对、或于他无益了,便仿若与你本就是仇敌一般,处处看你不顺。” “那不是与这儿一样?” “谁晓得呢,也或有真情谊?”青宁笑着答他。 —————画面转换分界线————— 【贤王府】。 主座之上是一位年约弱冠的青年人,眉目妍妩、面如白玉。他轻肆慵疎地倚在覆着软锦的扶手椅上,懒懒散散的把玩着手里仿若凝脂一般剔透无暇的白玉佩。直至身后有人提醒了,他才倦怠的应了一声,将那于他肤色无甚两样的玉佩撂了下去。 贴身服侍的内监便朗声道,“赏。” “二弟真是好兴致。”一阵朗笑传来,让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 却见殿门有男子身着一袭杏黄色蟒袍,他眉目俊朗,眸似辰星,迈着阔步向殿里走进。衣摆随风而动、猎猎作响,倒是气势熏灼。 “皇兄怎的在这个时候来了?”青年起身相迎,待一番行礼后,他顺手揽住那献舞的美人,唇角的弧度轻佻而风流,“臣弟未曾远迎,岂不是怠慢皇兄了?” “兄弟之间,何须这般多礼?”男子再度长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却碍于冲撞了母后的忌辰而不好祝贺。话虽是这样说,可本宫身为兄长,怎不能前来祝贺一番?” “劳皇兄挂心了。”谈话至此,青年唇角含着的笑淡了些许,随后却又在转瞬间将那弧度扬了上去,拱手道谢,“这般一来,臣弟却不知如何作谢了。” “你与本宫之间何须言谢?”男子拍了拍青年的肩,不经意的瞥了眼舞姬那娇美的面容,再看向青年时,便是再怎样遮掩,也遮掩不住眸底的那一丝鄙夷。他笑了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本宫也不好多留,如今祝贺已送到,便也了了。” 青年也知趣的紧,弯着眸子拱手又是一礼,道,“臣弟送皇兄。” “免了免了。”男子不以为意的摆手。 眼看着男子走远了,青年方才收了那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浅浅勾着唇角哂然一笑。他侧眸用指尖挑起了那舞姬尖俏的下巴,语气轻浮,“美人,良宵苦短,与小王一同共赴巫山可好?” “这得您说了算。”女子妩媚轻笑,柔柔的俯在了青年身上,仿若无骨一般,“小女子可不敢多言。” 两人依偎而去。 —————画面再转分界线————— “阿履,今夜是你睡在榻上了。” 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就又到了就寝的时候。 “还是算了吧。前几日你还受了凉,如今若是再睡地上,怕是又得大病一场了。”青宁拦下他欲要将被褥挪下床榻的动作,啼笑皆非,“届时,为你熬药打水的可还是我,不划算的很。” “唰”的一下,白卿就羞恼的满面绯红,愈发显得他面如桃花了。他抬手便去与青宁夺被褥,“哼,生病也不要你管!” “诶!诶你别拽啊,要破了!”寄体虽瘦弱,却在董家挑水、洗衣不差分毫,倒也是有一把力气,白卿自然是不及她的。见白卿力竭后气鼓鼓的松了手,青宁轻笑着将他浸了墨一般的发丝揉的凌乱不堪,道,“气性怎的这般大呢?真不像个男孩子。好了,我给你赔罪,行否?” “那今晚你睡榻上。”他立刻接了话。 “不行。”青宁也否决的极快,“之前虽是玩笑话,可你确是受了凉。就今早还听你咳嗽呢。你乖,我身子骨比你好,又长你一岁,在地上多待几夜也无碍的。” “可……” “傻子,温软的床榻不要非得和我争青石板,让人该怎么说你。”青宁无奈的轻叹,那眸子里却是含着笑的,“你得学会为自己着想才行。” 白卿却并不认同,“那是自私。” “仅余两年时间了啊。”青宁再度长叹,随即却又笑了,“这世间如同泥沼,尽是一片污秽糜烂之地。若你不想陷下去,就得让自个儿坚不可摧啊。” “那为何非得不为他人着想?” “因着无人为你着想。” —————时间流逝分界线————— 没过几天,姚琢之便自【贤王府】回了班中。 她唤来了除去青宁外已学了近十年戏文的少年人,却低垂着眼睫,面色喜怒难辨,当众清声道,“自今日起,每月里戏曲最优者,须去登台唱戏。” ………… 除却青宁当年并未被白卿赶出去、并与他交好以外,一切都如同原本的剧情按部就班,不曾有些丝毫变更。 青宁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了。 —————壹月后的分界线————— “阿履。”白卿弯着眸子朝青宁笑的眉眼弯弯,那秀丽的面容仿若深埋在千尺青岩下的玉石细细雕琢而成一般,好看的能恍了眼去。古有宋玉言东家之子,却未曾见到白家郎君。那寻不见一处瑕疵的容颜,怎的就偏偏是个男儿郎。他却是丝毫不觉,仍旧朝青宁笑着,眸底是一片清澈,好似染不进半点瑕疵,“等我上戏台赚了银两,就可以往房中再添一张床榻了。” 少年难得欢喜,此刻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的欢愉模样,却是以往不常见的,让青宁只得也笑着应他,“嗯,好。” “我知晓你一向欢着那【云居阁】的糕点,不久后我便能出门了。到时,我为你买许多回来。”白卿一向聪敏,尤善于察言观色,甚至青宁些微情绪上的改变也瞒不过他。可他现如今却是扬着唇角,未曾察觉到分毫,“阿履,待到了以后存够银两,我就和你一起离开这儿,好不好。” “怎会不好。”青宁只是笑着应。 ………… 可姚琢之却不愿允他去戏台子上。 ………… 意料之中的,青宁听见姚琢之道,“两日后,素流记着着好装扮,往前院去。” 她本以为白卿会上前争辩,更甚,去直言该上戏台的是自己,却不曾想到,一向轻狂又娇傲的少年此刻却只是安安静静的低垂了眼睫,不曾开口说出只言片语。 “素衣?”青宁试探着唤他。 “阿履。”他低低的应,微微泛着哑的嗓音却并不似他面上的那般毫不在意,“不能给你买糕点了。” 青宁忽的,便仿若凝噎了一般,不知该说甚为好。 白卿不禁轻嗤着笑,低垂着的鸦色眼睫一颤一颤,有些嘲讽,又有些茫然,“真个如你所说的那般,世上之人,都凉薄至此。阿履,我往后该怎么办?” 时不时有各色的目光投来,青宁既不能与白卿先行离去,也不好在这儿作答,便只是轻叹着触了触他冰凉的手指,以示安抚之意。 —————壹年后的分界线————— 京中有处食肆,名曰【锦绣楼】。对,就是几年前便在卫国大出风头的那个【锦绣楼】。可世人以往却是不知,那惊才绝艳的女子不止容貌倾世,更是能诗会赋、满腹珠玑,若说卫国第一才女,怕还真是非她不可了。 与此同时,原本便在富贵人家间极为出名的姚家班如今凭借着一个男戏子,更是名传他国。 可青宁却是无甚变更。即使上了戏台,也不过是个名不经传的优伶罢了。 她与白卿已是许久不曾闲聊了。也不似以往,在一处笑笑闹闹。 或是白卿另有思虑,又或是他见青宁渐渐与他疏远了,便也不曾违了她的意。而青宁却常常在门前拾到一些被绸带系着的纸包。里面或是她吃惯了的糕点、或是当今时兴的胭脂、铅粉,或是件新款样的簪子、花钿。 这个少年啊,尽管他看遍世间丑恶之事,甚至身临其中,却仍旧干净清澈的让人心疼。 刚开了门,便又见着了一个小纸包的青宁不禁哑然。 将它置放在了柜里,青宁本想去寻白卿,却被告知他此刻不在房里,而是受邀去了【锦绣楼】。 她折回了来处,却又在半路上顿住了步履。而后,立在青石板铺就的斜径上轻而缓的长叹了一声。她绻了绻手指,低垂眼睫遮住了眸底的一片漆黑,与那沉郁郁的晦涩。青宁无奈的用指尖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转了身子,朝戏院外走去。 ………… 【锦绣楼】。 女子眉目娴丽,年约二八,着一袭玉色笼裙,纤纤素指执着银制茶壶的提梁,轻轻将壶嘴向银盏内倾斜。一盏清茗沏好,女子便搁下茶壶,将银盏捧起,含着笑将它递给了面前的青年。袅袅烟雾缭绕而上,缕缕缠绵,氤氲了女子柔婉的面容。她乌髻如云,鬓边斜插了一支步摇,在顾盼间琉璃相碰,叮当作响。 这容貌绝色的女子微启檀口,静笑嫣然,“客人,这是本店的招牌,不知能否平息您的怒意了?” 青年一袭儒衫,眉目温和、面若傅粉,他唇角是轻轻浅浅的弧度,眸底却是一片冷清。不难看出,青年唇边的笑,也不过是碍于仪态和知礼罢了。他微微低首接过了那盏清茶,却并未品茗,只是端在掌上,用指腹缓缓的摩挲着那雕刻着寒竹的杯壁。随后,青年便抬眸看向了女子,“纪姑娘不必如此。不过是区区尺蠖(青虫),又何须东家亲自来斟茶致歉。” 他音色低柔,此刻言辞间虽是温和有礼,语气却是淡淡,仿若脱离于尘世一般的清傲。 “庖人疏忽,我身为东家自然也有责任,向您赔罪才该是情理之中的。”女子依旧笑的落落大方,她往后瞥了一眼,让小二端来了一壶酒,“客人,不知我可否请您给个面子,让我请您用一顿膳?” “我不差那一顿的饭钱。”青年面上神色不改,依旧是那般漠不关心的模样。一声轻响,他将银盏搁在了黄梨木的桌面上,抬眸定定的看着女子,道,“你赔我一首诗词。” “呃?” 青年不顾女子呆滞的模样,继而道,“若是你不愿以诗词作赔,那便算作是赠与我的,也可。” “您……好雅兴。”女子顿了许久,才哭笑不得的应了下来。她微蹙秀眉,一面想着,一面开口说,“客人且稍等片刻。” 他颔首应声,“嗯。” 女子无语凝噎,“……” 她四处张望着,随即,将目光定在了一处。唇角勾着的笑加深了些许,女子侧身低声让小二搬来了一个温酒的火炉,摆置在了桌面上。她用烛蕊点染了炉火,将那一壶清酒倾泻于炉里,轻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她俯身贴近青年,推开了那扇窗门,俯视着楼外细密的碎雪,再启檀口,眸底含笑,“晚来天欲雪……” 酒已温热,女子轻笑一声,斟了一杯透着碧色的清酒,递与青年,“能饮一杯无?” 恰好,正在此时,青宁撑着一柄竹伞,抬履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