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于一个正常的幸福家庭里而有些人不是。
我花了很多年才做到坦然接受“我属于不是的那群人”这一事实。
所有故事开始于二十五年前的上海。
当时刚从复旦毕业的我妈,即苏欣苏女士,在迪斯科舞厅与我的亲爹宋叙明一见钟情,当晚就跑到黄浦江边散了一整夜的步。
按苏女士的说法,确实是“一见钟情”但我不太相信。因为当时我亲爹算是整个沪上都鼎鼎有名的小开在摩登的年轻人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苏女士因为长得美也小有名气因此,要是说没有什么猫腻我是不相信的。
两朵花开在了一处郎情妾意,天雷地火
后来也许是苏女士长得足够美、能让我亲爹为她浪子回头,也许是我亲爹的家庭足够有钱,总而言之,那天的深秋,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婚礼,共赴爱情的坟墓。
夏天的爱情总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激情,因为气温太高会让人头脑发热,将炎热与激情混为一谈然后误以为自己坠入爱河。
他们并不适合但是他们都在努力打磨自己好让自己的齿轮能够合上对方的缺口。
遗憾的是,在历史的洪流中无人能幸免于难。
宋家倒了,上海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样子。苏女士才做了六年的阔太太,又只好收拾东西出门工作去了。
而我亲爹却始终无法接受“家道中落”这个事实,那些纨绔脾性一分未改,甚至越来越过分。
苏女士白天上班,晚上带我,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而我亲爹成天在弄堂里和一群爷叔打着麻将,对我漠不关心,有时还会夜不归宿、放浪形骸到了极点。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苏女士已经进了一家著名跨国公司做销售,薪水越来越多,然而我亲爹也越来越废物,后来连午餐都不做了、让我陪他一起喝西北风。
我猜,苏女士应该是那个时候认识ihael的。
ihaelnig是她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那家跨国公司中国区的总经理,一个英俊的德裔美国人,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但是形容高傲。
然而苏女士有才有貌有手段,只要她想要,有什么是她拿不到手的?
有一次我窥见ihael送她回家,两人在阴影中拥吻。
那时候,上海已经遍地都是洋人,其中好些还学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一个洋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在角落里接吻,算得了什么事?
估计我亲爹也察觉到了。本来这段婚姻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悲剧,早就已经分崩离析,两人比起一对怨偶、更像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他本是无权置评的,但也许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某天晚上,我在卧室里写作业,就听到他们俩在客厅里激烈地争吵起来。
宋叙明骂她“轧姘头”、苏女士回他一句“老棺材”。
有瓷器破碎的声音传来,但我却不敢出门去看。这是我记忆里苏女士唯一一次如此失态的场面她尖叫哭喊着,像一个泼妇那样,我听到宋叙明在喊她“住手”,但是过了很久很久,所有动静才消失不见。
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想哭,但又莫名觉得没什么值得哭的。
第二天我亲爹就不见了。
从此以后,我只有在每周一的下午才会见到他他那个时候要回家拿钱,否则就过不下去了。
但是后来情况好像又变好了一些。宋家又有了些起色,我大伯把宋叙明叫过去帮忙,他渐渐也有了正形,回家的频率高了,也不只是拿钱,偶尔也会送钱过来。
只可惜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在我小学五六年级之际,苏女士开始带着我和ihael见面。我知道她是想和ihael结婚的,ihael应该也正有此意。
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一个好的情人、好的丈夫、甚至是一个好的父亲。
苏女士告诉我他离过婚,有一个在康奈尔读书的儿子,正想要一个女儿。她要我好好表现因为洋人不像中国人那样,总是低看一眼二嫁女人带来的“拖油瓶”。要是ihael能喜欢我,她逃离现在这片泥沼的几率又会增加几分。
我想我表现得应该很好。我觉得ihael可能比宋叙明还要更喜欢我,他愿意教我讲英语、陪我写作业他还给我取了一个英文名,“selle”,我很喜欢它。
后来他要调去香港做亚太区的,我们也得随他一道离开上海。
在离开上海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亲爹是他与苏女士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他当时西装革履,整个人派头十足,在我看来格外陌生。
他抱着我哭了一会,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风流多情的模样。
这可能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密的一刻,但我当时只觉得他假模假式的,还有些嫌弃他弄湿了ihael给我买的小洋裙。
我跟他道别的时候,也只是很敷衍地吧唧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没有任何分别的实感,我被苏女士带到了虹桥机场,见到ihael时,我很快又开心起来直到我坐上前往香港的飞机,我才渐渐有了些惆怅,只不过这些惆怅都比不过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带来的兴奋感。
香港是座很小的岛,任何动静都能在社交圈里引起注意更不用提像“ihaelnig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居然在上海娶了一个新太太、并带着她和她与前夫生的女儿来到本港”这样的头条新闻了。
一开始,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交场上,总有人对我行注目礼。又因为初来乍到不会讲白话,有些人偷偷骂我“大陆妹”,我也听不太懂,就只得每天拼命与家里能讲一口地道白话的菲佣练习,终于在半年后融进了香港的小圈子里。
当时我每晚都在哭,却又不敢在苏女士和ihael面前表现出半点蛛丝马迹,于是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演戏,几乎没有人能看穿我真的不开心。
有时候我会想起远在上海的宋叙明,但他更多的是如同一种模糊的意象,和弄堂的砖瓦、道路两旁的梧桐、街道上空缠绕的电线以及初秋时一城的桂花香气并无不同,都只是我对上海的想念的一种抽象化。
事实是,我并不需要他,因为我有ihael。
ihael满足了我对“父亲”的一切幻想,他不会溺爱我,而是像所有父亲那样,大部分时间比较严厉,但是你就是知道他很爱你。
他是“a”,而宋叙明只是“aher”。苏女士有时候会对我感慨,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用心。
我在香港的四年,可以算得上我最单纯最快乐的时光。我遇到了我的初恋、有了好朋友、又拥有着美满的家庭,生活富足而又闲暇。
但是坏事永远会发生。
在我15岁的那个复活节假期,苏女士突然告诉我,她准备和ihael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