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客厅的大座钟又敲响了,一共五下,清晨五点,天也已经大亮。方孟孟这会儿是真的再也睡不着,干脆起来,换下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及腰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前身后。蔡妈手巧,昨天给她编了新式的麻花辫,今天解开,整个头发都带着弯曲,方孟孟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竟然有点儿像她在上海时见过的外国人。 方孟孟想跑到方步亭面前去说她的头发,可是她知道不能,昨晚送走方孟韦的时候,她听见办公室里,方步亭正在接孔总的电话,“想知道吗?我就这告诉你。抓你的人、扣你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么混账儿子!”后面的话,方孟孟是再也不敢听了,赶紧匆匆回到房间。 看来今天是要一直待在房间里,方孟孟看着梳妆台上摆着的各式化妆品,这些都是方步亭专门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口红和腮红,很提亮气色。方步亭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响起来,一晚上它已经响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让人觉得心慌和心烦,方孟孟放下手中的口红,将卧房和小厅的窗户都打开。 谢培东刚刚离家,方孟孟感觉有些头晕,不知是贫血还是低血糖,小厅里时常备着应急用的点心,桌上还有昨晚睡前备下的开水,天气热,这会儿居然还有一丝余温。方孟孟拿着一块枣泥糕,不断地暗示自己千千万万不能生病,这个家、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已经够乱的了,她不能再横生枝节,她要挺住,各种意义上的挺住。 一会儿,一个温柔清丽的声音传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是程小云的声音,方孟孟第一次听到程小云唱歌,竟是这般的好听,不由得想到故去的母亲,便跟着唱起来,“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听着应该是方孟韦回来了,方孟孟放心一些,却仍旧不好走出房间。“你回房间吧。”方步亭望向程小云,“我有话要跟孟韦说。”,“慢,小妈...”方孟韦突然叫住程小云,“您...请坐吧。”一下子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包括在房间里的方孟孟。方孟韦抬起眼,“这个党国迟早要断送在自己人的手里。小妈,我爸今后就要靠您照顾了。”“胡说什么!”方步亭说。 方孟韦没有停下,继续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胡说?爸,您给这个党国卖了二十年的命,替他们筹了多少钱,又赚了多少钱。现在人家父子为了打仗,不敢拿自己的国舅和皇亲开刀,到要拿您开刀了。最可恨的是还利用大哥来打您!什么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全是拿来说别人的。他们这套做法,不要说大哥投靠共\\产\\党,逼急了,我也投靠共\\产\\党!” 方孟孟此时已经站在房门前,左手放在门把手上,“住口!住口!住口!”方步亭拍着桌子一连说了三个住口,已然在那里喘气。“不要急,您千万不要急。”程小云连忙扶住方步亭,替他抚着背,“孟韦是在说气话,在外面他还是会谨慎的...”。方孟孟皱着眉头,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她不知道这会儿应不应该出去。 方孟韦还在气头上,说“什么谨慎?我爸一生谨慎,民国二十六年,为了把他们的财产运到重庆,家都毁了,他们现在还会念及这些吗?什么国产、党产、私产,在他们那里从来没有分清楚过。现在过不了共\\产\\党这一关了,就拿我爸做替罪羊!”。“你去哪里?”方步亭这一声已然没了气力,“顾大使宅邸,会会曾可达去!”方孟韦说着走出客厅大门。 方孟孟将门轻轻关住,生怕被方步亭和程小云听见,心乱如麻,在卧室和小厅踱步,半晌却又听见了程小云的歌声,依旧是周旋的《月圆花好》。方孟孟皱眉,再一次坐到小厅的沙发上,想起来昨天晚上方孟韦问她的话,他昨天梦到了他们已逝的母亲,今天彻底接受了程小云,方孟孟越想越难受,眼泪落下,滴在了她的裙子上。 顾大使府邸五人小组会议室,会议室还是那个会议室,可是杜万乘的椅子空了,王贲泉的椅子空了,马临深的椅子也空了,现在只剩下徐铁英和曾可达。凌晨五点拨给方步亭的那通电话,就是五人小组宣告解散,从今天起就由国防部和北平警察局联合调查北平分行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经济案子。 此时方孟韦已然冲进会议室,冲着曾可达说,“刚才在门外我听见曾督查说,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都在挨饿,叫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也就是我的大哥来管。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北平一百七十万多万民众挨饿,偏偏叫一个空军飞行大队的队长带着一群飞行员来管?党国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别的部门管了吗?” “北平的经济闹成这个样子,是谁造成的,我不说曾督察心里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许多部门脱不了干系,下面北平许多部门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现在要把矛头对准北平分行?摆明了就是要对着我父亲!我父亲也就是隶属中央银行的一个区区北平分行的经理,他有这么大权力、有这么大胆量去让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 “你们要查他也就罢了,为什么国防部单单要指定我大哥来查?昨天学生们在华北剿总几乎又要闹出大事,你们亲口许诺马上就能给他们发放配给粮。民调会拿不出粮食,是我大哥带着人逼着民调会调来了一千吨粮,又发生了第四兵团争粮的事。五人小组又单单指定我去火车站配合我大哥扣粮抓人?昨晚我们兄弟傻傻地将一千吨粮食都扣下了,今早五人小组却解散了。” “现在那么多学生围在军营外眼巴巴地等着发粮,你们却叫我们去守着粮食不发。以开会为名,在这里揪着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账你们今天能够查清吗?曾督察这时候还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释,我现在就是要向你讨一个解释。你们打着调查经济的幌子,打着为北平民众争民生的幌子,把我们兄弟当枪使,一边看着北平那么多民众在挨饿,一边叫我们兄弟查我们的父亲。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方孟韦会毫无顾忌刀刀见血地说出这番话。 震惊。 担心。 复杂的佩服和赏识。 莫名的痛快和出气。 脸色铁青的是曾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