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蓝色上衣,前襟的纽扣在灯光下散发着金属光泽,却没有起伏的痕迹。
那胸膛仿佛不会呼吸。
尼尔的手还放在陈旧厚重的校史上,指尖正抵着奥恩图书馆的这几个字,微微的颤抖,似乎是在告诫这具//肉//体的主人不该读到这里。
但他已经读到了这里。
身周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寒冷而粘稠,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并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反而成了可耻的帮凶,肆无忌惮的暴露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只要动错一下,他就会陷入某种难以想象的可怕境地,以至于□□里最无法克制的冲动被毫无保留的唤醒。
跑!
快跑!
现在就跑!
哪怕是死也要离开这里!
恐惧在脑中疯狂叫嚣,试图通过无孔不入的恐吓,威胁四肢从□□里汲取更多血液来积蓄力量逃跑。
心脏也盲目无知的在胸腔跳动。
代表理性的额叶区陷入失血的空白。
像是翻了肚皮的鲨鱼。
尼尔没有动。
在他看到那些看似琐碎,实则令人费解的文字时,恐惧就已经开始压迫理智了。
但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
进化心理学说,
恐惧是人类面对威胁的防御机制之一。
篝火旁的智人可能凭借着这种古老而强烈的情感,躲过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
今天他无数次收到这种来自基因深处的提醒,又一次又一次强行压下这股恐惧,不肯放任它来支配理性。
他的优越感,向来都源自智性过人。
绝不肯放任自己沦为虫豸一般的生物在这种场景里不顾一切的向外奔逃而去。
他的眼睛甚至还在打量。
在崭新的蓝色工作服上寻觅着纤维纺织的痕迹和棉线来回的纹路,试图找出不同寻常的地方,给理性提供判断的支撑。
然而这一切徒劳无功。
这件衣服与胖女士穿得一模一样,甚至衣料边缝处丝线散脱的程度,都代表着它们出自一种拷边机。
“呼——”
尼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不知为何的生物正在任由他打量并等着他的回应。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抬起头看见它的微笑。
和善可亲的微笑。
身体里那股言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愈发疯狂的催促他逃跑。
他是该离开这里,但绝对不是逃跑。
尼尔睁开眼,回头看向校史,状若无知无觉,手里翻动书页。
它还在身边看着他。
尼尔旁若无人的开始读校史,他可以读到最后一页,也可以读到第一页,只要他想,他就永远不会读完这本书。
因为阅读是自我的行为。
也许,在六个月过后,会有个人骂骂咧咧的踏入地下书库,埋怨着四周的灰尘,拿笤帚扫落蛛丝,然后震惊的发现,重重书架的椅子上座着一具腐尸,至死还在翻动着校史的书页。
溃散的思绪阻止着他的阅读,尼尔只能任由文字过眼而不入。
他想到幼时在山村里跟外婆的日子,所有成人都离开这里去往城市,就比如他不知姓名的父亲,和一去不复还的母亲。
蟋蟀在夏夜里聒噪。
他从外婆的篮子里捡起一颗蒲公英,吹散出书本上所说的家庭,他坐在当中,面前有一个小蛋糕,而父母在他身边,催促着他吹灭蜡烛,许下生日愿望。
蒲公英在夜风中散落。
他从灶台前的板凳上起身,去屋里炕上推醒外婆,跟她说,他想要一个小蛋糕。
可却没有推醒。
于是他怀着战栗的脚步,穿过老屋废田和月光下的林子,呼唤墓碑上的姓名,只希望与死者大声谈论过往,却没得到回音,像是散落的蒲公英。
身边蟋蟀在夏夜里鼓噪。
“咯吱——”
这是脚步踩在木地板的声音,也是独自在家时天花板上传来的声音。
足够隐秘,也足够清晰,更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而坐立不安。
似乎有根弦绷得要断了。
尼尔的头在痛。
他却更加清楚的认知到那个声音意味着什么,是他自己在臆想着恐惧。如果他敢放任身体,任由恐惧支配,拔腿向外面跑去,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这个事情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坏的。
他不会去赌。
因为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多小,它总会发生。
这是墨菲定律。
感谢它的太过知名,让每个鲁莽的人都知道不要轻举妄动。
尼尔垂目,把校史又翻了一页。
“1921年秋,我校教授桑德拉·巴伦,迪恩·斯托克和彼得·戴利奥特,利用广博的学识帮助居民免于遭受极端少见的气象灾害,获得地区法庭嘉奖。”
他读得很认真,像是开蒙的稚子。
手指在墨迹脱落的字行间移动,眼睛紧盯着泛黄的书页,直到耳边又传来了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还有桌椅挪动的碰撞声。
尼尔直接站起身,毫不犹豫的从椅子上离开,向敞开的铁门走去。
他脚步急促,却也放得极轻,不肯发出稍大的声响,而狭窄的楼道里漆黑一片,前方没有半点的光亮。
黑暗吞噬了一切活物。
尼尔在寂静里,借着书库内的微光看见墙壁上的开关。
灯,要打开吗?
当然不要。
无论哪种蝴蝶,只要是一只蝴蝶,都难以承受自己引发的暴风雨。
尼尔走上楼梯,身体紧贴着右侧墙壁。
他不知道靠左走会发生什么。
他也不想知道。
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照在地上,铺散出许多颜色的光晕,使得中殿内静谧而梦幻,仿佛是哪个小女孩的梦境。
尼尔额头满是细密汗珠,湿透的黑发贴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显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苍白,整个人仿佛透明一样。
他走过圣坛。
两侧阅读区空无一人,只余下拜访整齐的桌椅在那里,而墙壁上挂着时钟正正好好指向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