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议事厅内,尚书顾克贞正与数位同僚召开晨会,皆面有忧色。
昨日奏请调拨内帑以补军饷缺额的奏折被皇帝驳回,这并不意外,毕竟内帑也是有限的。
意外的是皇帝竟提出了解决缺额的办法——增设一位照磨官。
此事殊为罕异,且令人费解,众僚属各自发表意见,结论是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陛下在婉转表达对户部工作的不满,要么是有奸人蒙蔽圣聪,才作此荒诞之举。谁都不认为增设一名八品小官就能解决什么问题。
忽然有皂吏在外禀告,新任照磨官已到。
顾克贞略作沉吟,吩咐道:“请进来。”
众官员停止交谈,正襟危坐,暗中交换眼神。
随即,一位锦衣玉带、金冠束发、身姿挺拔的俊雅少年昂首阔步走入厅中。
进来后,柳湘莲不急于下拜,站定伫立而观,目光扫过一圈。
厅内共有六人,居中端坐主位的是位年近六旬的绯袍老者,面瘦须白,肤色暗淡而略有斑点,双眼微眯眼袋凸出,额上皱纹层叠,颇显倦怠之色,眉间隐有愁闷积蓄。
只看其一身锦鸡补子的二品常服,便知他是户部尚书顾克贞,此人精于筹算,颇有清名。
下首几位官员多是中年人,皆衣青色官袍,官位当是四品以下,具体身份则无从判定,当是侍郎或主事。
柳湘莲甚感古怪——不过是个区区八品的照磨入职,何以摆出偌大阵仗?户部这么闲的吗?
或者,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非科举正途出身,注定在文官集团中是混不下去的,对此也不抱无谓的希望,是以面对当朝二品大员,坦然无惧。
见他不跪不拜不语,反倒渊渟岳峙般与尚书大人对视,众人都觉诧异。
有的暗赞少年好胆色,有的则鄙弃其狂诞无礼。
当中一人慌忙站起,年约三十余,脸型圆润,身材微胖,在众官员中当属于职位较低、年纪又小的。
他爽朗大笑,疾步走过来拉住少年的手,亲切说道:“柳照磨,大家可等你良久了!快来拜见部堂大人!”
对这等热情如火、自来熟的人物,柳湘莲向来佩服,当下听从指示,先行拜见尚书大人。
礼毕,那人又指着一位瘦削精干的青袍官员,笑说道:“这位是王泽业王侍郎,专司督饷,可是你的顶头上司。”
又指着另一人说道:“这位是刘主事……”
介绍完毕,除了他自己,柳湘莲逐一行礼,最后方请教这位自来熟大人贵姓。
那人满脸堆笑,摆手说道:“免贵姓周,单名一个‘瀚’字,忝为总科主事。”
总科,户部五科之一,主事,正六品,高过自己四级!柳湘莲笑着向其作揖行礼。
不慌不忙的拜了一圈儿,终于折腾完了,房间内安静下来,却无人让他落座。
也是,区区八品小官儿,在二品大员面前哪儿有坐的份儿?
柳湘莲垂手而立,神色淡然,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也没必要生恼。
在座众官员无不是十年寒窗苦读方得中进士,为官亦非一路坦途,难免对凭借祖宗遗泽天生富贵又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存在若有若无的敌意,对恩荫官员也不放在眼中。
但这位少年给人观感并不差,相貌不凡倒是其次,更可叹者是其气度沉稳,被众位上官甚至户部尚书所瞩目,竟丝毫不见紧张慌乱,纵然不愿也不得不高看对方一眼。
有的却颇为不敬地腹诽:当今向来不好女色,莫非是有……?难道是被此人的好皮囊给骗了不成?弱冠竖子,总不至于真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吧?
众人心思各异,都静静盯着他,沉默不语。
时间缓缓流逝,氛围变得有些诡异。
柳湘莲眉头微蹙,很是疑惑:摆出这般的阵仗又不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是下马威?还是瞧不起恩荫官?
照磨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官显位,往常恩荫此官的勋贵子弟不在少数,何必如此作态!
见老大只顾审视,并不发问,余人中官位最高的当属侍郎王泽业,他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因对这少年恩荫官并不放在心上,他靠着椅背,目光如炬逼视,威严问道:“柳照磨,你可知你职责何在?”
职责?“照磨”的职责还是“我”的职责?这可大不一样!
这官位从天而降,非他所求,柳湘莲巴不得被撸了去。于是面现思索之色,随后摇了摇头,“坦诚”说道:“惭愧!卑职粗莽之辈,只略通武艺,对照磨之职却不甚了了,尚未来得及向人请教。王大人若能解惑,卑职万谢!”
来当官竟不知职责?众人皆无语,你这心也太大来了!
再者,本只是场面客套话而已,你便说知晓又何妨?也无人考较你,何必如此实诚!
他们不由的更加怀疑皇帝的真实用意。
王侍郎也略显讶色,咳嗽一声,方说道:“不急,照磨职责自有人会告知与你。不过,你虽为照磨官,却另有重任,即为辽东筹集粮饷。此事你该知道吧?”
柳湘莲抬头望去,目露疑惑,问道:“王大人,筹集粮饷似乎不在照磨官职责范围内吧?”
王侍郎无语的瞪他——你这不是知道吗!刚刚给我装什么谦逊呢!
他懒得与这少年计较,直接道明原委:“近年兵事日繁,粮饷不济,现今辽东战事又启,耗费无数。本部虽多方筹措,仍有缺额无法解决。不得已奏请陛下调拨内帑以解燃眉之急,然陛下未允,说你一人足抵百万内帑。所以……”
王侍郎没有继续说,而是用又希望又怀疑的目光望着柳湘莲,意思不言而喻——这缺额就落到你头上了!
尽管对此早有猜测,柳湘莲也不禁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协助呢,听这话的意思竟是要他挑大梁?凭什么!谁不知道这是个烂摊子!皇帝和户部尚书都办不好的事儿他能办好?
他赫然变色,“大吃一惊”问道:“陛下竟把卑职卖给户部了?还作价百万两?这不能吧?你们可亏大发了,糊涂呀!”
什么叫“卖”!见他装傻充愣,孩子气的胡言乱语,众人哑然失笑,纷纷摇头。
亏得这小子年纪尚幼,后台又硬,否则定然怒斥之,当场罢黜!
旁人只当有趣,户部尚书顾克贞却听不下去了。
他公务繁重,特别是边镇粮饷拖延不得,日夜操劳,说句宵衣旰食都不为过,可没心情和半大少年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当即喝道:“柳照磨!注意你的言辞,莫要对陛下不敬!”
柳湘莲收声不语,仍不作应承,更没有诚惶诚恐谢罪的表示。
望着眼前宛如顽童的少年,顾克贞颇觉心累,陛下到底送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他舒缓了口气,盯着柳湘莲,沉声说道:“陛下金口玉言称你有‘点石成金’之术,堪抵百万内帑!如今粮饷告急,九边军士忍饥挨饿,随时有哗变之危。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莫要推辞!
也无需太多,今年只需额外增加一百万两银子,本部就算你完成皇命!
你不要不以为意,若是完不成,本部与众位同僚最多是丢官罢职,于你而言却是贻误军机,按律当斩!你要思量明白!”
这就“贻误军机、按律当斩”了?柳湘莲甚觉荒诞,可真是没地儿说理了。
不过,仔细一想,老头子说的也不算错——既然皇帝圣旨要他办理此事,自然就成了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