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野草苔藓,战马印迹不显,北人看不出这江南地理。花荣、朱仝无奈,命从人在寺外守着,步行入寺,来寻武松、林冲、杨雄。
武松见花荣来,怒火便往心上涌。大军离开杭州那晚,杨雄便咽了气。时迁被鲁智深、杨志辖着,不许离开白箬铺,便在那里设个香案,大哭一场。这边武松在寺里请一班和尚,做一堂水陆大醮。虽心知是杨雄是背痈发作致命,但肩上那道毒箭伤,与花荣脱不了干系。如今又见他回转来抓燕青,武松如何不恼?
如何肯定与花荣有关?皆因那枚毒箭。这几日林冲同武松翻来覆去看那枝毒箭,发觉箭镞式样、箭杆质地,都和射死晁盖那枝毒箭相似。所不同者有两处。一者箭杆上并未刻字,这个好解释:上次是为了栽赃史文恭,特意刻上去的。二者,箭的尾羽不同,那次的是雕翎,这次的是雁翎。此番正好花荣上门了,武松正好验证。
那花荣、朱仝来至武松禅室,不免又吃一惊。这是第三番改了布置了。只见迎门停着杨雄尸身,盖着白布。周遭四个和尚各持法器,在那里诵经。林冲床铺摆去鲁智深供案牌位下,躺着望天。另一边靠墙,并立着杨志、孙二娘、杨雄、时迁四块牌位。武松坐在禅室当中蒲团上,看着周遭正发呆哩。
毕竟结义一场,花荣虽得了宋江密令,可以便宜行事。可一入禅室,眼中一死、一瘫、一残三个人,五块牌位,还是心内一颤。人言兔死狐悲,眼见这屋子里八筹好汉的结局,花荣、朱仝二人,也不免伤感。
朱仝先动了,去杨雄尸身前上一炷香,大礼拜了三拜。花荣心里有鬼,也随着上香、礼拜。两个人躬身请武松至禅堂外叙话。
武松沉着脸,也不跟他俩客套,也不打听军旅行程。朱仝按捺不住,先开言问武松,“可见到燕青来过?”武松木然答曰“不知”。
花荣插言道:“前日燕青辞了队伍,不知投哪里去了。临行却盗了两匹宝驹,是公明哥哥的‘照夜玉狮子’和呼延哥哥的‘踢雪乌骓’。公明哥哥让我二人来,问他回这里否?”
武松翻了翻眼皮:“燕青是卢员外的家童,有甚不是,去问他主人便是”。花荣语塞。
武松再言道:“那小厮素来仗着公明哥哥喜爱,从不把智深大师和俺放在眼里。名义上步军头领都归鲁大师管辖,你等也知晓,李逵、戴宗、燕青这三个人,都是宋先锋和军师直接发落,与我等素无交情。如今大师坐化、俺也残了,他如何能想起来看俺?”
未待花荣、朱仝接口,武松又发作道:“杨雄也是山寨里的旧头领,天罡正将。你等开拔时,他还未死。如今来俺这里,不是看顾人,只为寻两匹马。真正是岂有此理!”
武松怒气渐升:“你二人可把俺抓回去,顶燕青之罪,千刀万剐。
拿瘫了的林冲去顶那匹玉狮子,拿死了的杨雄去顶那匹乌锥。如此交差,可好?”
言罢飞起一脚,正踢中花荣箭匣,一壶箭矢飞了满地。花荣大惊,下意识便去拔剑,指向武松咽喉。武松也不躲闪,兀自踏步向前,去凑他剑刃,倒把花荣逼退半步。
朱仝毕竟参与宋江机密事不多,心性尚良。一见二人冲突,忙大横身挡在当中,解劝道:“你俩如何闹起来,端得没来由。我二人也是哥哥差遣,来问一声。既然未见他,我们去别处找就是。”
花荣也权衡过了,没必要跟武松翻脸。便收起剑,对武松唱个大喏:“哥哥休怪,小弟鲁莽了。杨雄哥哥殁了,小弟也痛悼非常。”言罢拽了朱仝去寺门外,跟同来的军兵们凑钱祭奠杨雄。
趁此当口,武松捡拾一枝花荣箭矢,藏在门后厨下。
花荣等共凑出三四十贯的碎银铜钱,捧回来献于杨雄尸身前。朱仝去捡拾了散落箭枝,插回花荣箭壶里。又去林冲榻前,问候一声。林冲只嗓间咿呀发几声,便闭上眼去睡。
朱仝见状,叹息一声,回身出门,和花荣出寺去了。“寻宝马”“捉燕青”的差事,便这样不了了之。正是:
毕竟水泊聚一回,宝驹不及人情贵。
朱仝念旧余生顺,花荣不察留后危。
时光荏苒,不觉已至九月初九重阳时节。杭州城内外,战乱初定、兵戈离去。劫后余生者,都思寻个好彩头,登高驱邪,以图日后太平。杭州人登高,最爱“龙山”,身处西湖与钱塘江之间,本地人皆称之“万山之祖”。
这日绝早,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燕青、时迁及玬儿、淇儿,一行八人,三匹马、三辆车,行到山顶,搭起个四方军帐。
正逢朝阳初现之时,山峦间风起云涌、雾霭缭绕。晨露轻雾扑面而来,耳边清风徐徐,眼前一片江天浩瀚。玬儿、淇儿、时迁忙着从车上卸下吃食、酒水。武松和智深两个,将早预备好的茱萸枝,分给众人插在发髻上。
林冲、杨志、燕青三个兴致高些,跑去最高处,环顾四周。见脚下竹林成片,青翠欲滴。左一望钱塘江蜿蜒如带,状若游龙;右一片西湖水面如镜,薄雾中浩瀚无垠。
林冲不觉随口吟出“凭竹望西子,听涛赞钱塘”之句。燕青顽皮,专去煞他的兴致,便接口道:“万千生灵血,都被绿意藏。”林冲瞪他一眼,再道:“丈夫锻吴钩,恩仇总不忘。”杨志此番口快,接句道:“吴楚非故园,归处是汴梁。”三人对视半晌,忽地大笑起来。
坡下的招呼这三人开席。只见玬儿、淇儿在草地上铺一张细布,中央摆着“重阳糕”,盖以粉面蒸糕,上插石榴子、栗子黄、银杏、
松子等,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于糕上,又谓之“狮蛮”。四周皆是卤鸡、羊脍、蹄髈、菜蔬、果子。
最令这一众男人感兴趣的,是一大瓮菊花酒。这菊花酒,都是头年重阳节时专为第二年重阳节酿造的。商家在九月九日这天,采下初开的菊花,带一点青翠的枝叶,掺入准备酿酒的糯米、籼米中,一齐来酿成酒,再放至第二年重九时上市。可“治头风、明耳目、去瘘瘅、治百病”。更兼口感清冽,花香扑鼻。有诗为证:
西子龙山上,劫余重九游。茱萸思逝者,菊酒对冷秋。
抚石寻前路,联句共筹谋。抛却黯淡处,携手闯神州。
鲁智深招呼玬儿、淇儿两个也来吃酒,那姐两个推辞了,自去一旁叙话。这边六个男人都坐定了,武松开言道:“未料吾等六个,梁山泊聚义的兄弟,却在这杭州存下身来。”
杨志道:“此刻只你这个头陀是囫囵身,燕小乙是戴罪逃卒、教头哥哥还剩半条命。洒家、鲁师兄、时迁贤弟,在宋公明那里,都已经是死人了。”众人都笑。
鲁智深道:“洒家是为着宋江盛名,才带了二龙山兄弟投他。谁料到今日,偌大二龙山,只剩下我等三人。”言到此,鲁智深心内烦闷,灌一碗酒下肚。
燕青道:“我家卢员外,不听劝阻,性命也是堪忧。”
停一停,鲁智深再道:“亏得杨兄弟多智,逃离虎口,还替大家寻了个落脚处。再有林冲兄弟多谋,让你我六人逃离那厮们眼前,躲开奸人毒手。现下该如何措手,哪个胸有良谋?”
武松道:“先不论未来如何,武松自幼父母双失,一生最盼的是有兄弟相伴。今吾等六人,又聚于此,当结为异姓兄弟。如此,方不负上天护佑,人间重生。”
众人皆称善。遂论起年齿,是鲁智深最年长,时年四十有三;林冲次之,四十有一;杨志第三,三十九岁;武松第四,三十六岁;时迁第五,三十一岁;燕青最幺,二十八岁。
林冲提议,此后再不用各人原名,自此结义后,皆称号。取古人兄弟字序“伯、仲、叔、季、显、惠、雅、幼”的顺序,鲁智深便称“鲁伯义”、林冲称“林仲义”、杨志称“杨叔义”、武松称“武季义”、时迁称“时显义”、燕青称“燕惠义”。众人一听都不赞同,皆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冲无奈作罢。
再说结拜见礼,未备香烛,山中哪有买处?武松还想着撮土为炉,不料鲁智深一言,众皆钦服。听他开言道:“休得啰唆,甚的劳什子香烛。洒家赤条条一个来这世上,亦是要赤条条的走。皮囊之外,皆是啰唆事。待洒家死时,皮囊也无用了。”众人听着。
他再道:“兄弟结拜,便是个说辞。今番吾等六人,都是劫后余
生。便未结拜,也早是生死弟兄。今日结拜,互相磕个头,心里认了,便同生死。”言罢,他翻身跪倒,冲着那五个人连磕三个头,昂首道:“洒家今日认你等五人为兄弟,已磕了头。此后,这一腔热血,都为你等而流。大丈夫一诺,绝不更改。”
那五个听鲁智深如此说,心里皆是钦服,都三个头磕下去,说出誓言。为何钦服?盖因鲁智深素来重诺。他口中说出的,从未失信过。什么香烛桌案,神明作证,都不如大丈夫亲口一诺。那五个也皆是这样的汉子,才能一起行事。此正是:
素来结拜神明证,智深只凭诺一声。
有义海天可同色,无信泾渭不相容。
结拜已毕,六人商议此后方略。林冲开言道:“眼前有三宗事,须得办理。其一:清溪洞中宝库,还有几个箱子,上次未得便带出。内中是何珍宝,眼下尚不知晓,需即刻取了回来。”众皆称是。
林冲再道:“其二:白箬铺的下处,房屋狭小,又是赁下的,不便居住。我想拿些钱,就在六合寺后山建一个小庵堂,独门独院,方便吾等出入,做存身之用。”众人都赞同。
林冲又道:“俺心知师兄有一件事,最是念兹在兹。趁着眼下有暇,该去了此心愿。”众人问是何事?鲁智深倒有些扭捏了。
林冲直接说出“金翠莲”的名字,倒叫武松、杨志连称“惭愧”,这许久相处,却不知心。杨志抢身过来,抓住鲁智深的手臂道:“是做兄弟的不是,这许多年都未猜出兄长心愿。此番定随兄长回去,寻得她父女,成就这段姻缘。”
林冲笑道:“俺正是如此思量的。且听如下安排。”众人都拱手道:“全听二兄差遣。”
林冲便分派:杨志带着玬儿,陪鲁智深上路,去至渭州、代州、雁门、五台一带,寻访金翠莲下落。因道路遥远,若寻得到时,可不必回杭州来,先去汴京大相国寺落脚安身。
时迁相帮武松,赍钱布施六合寺,买他地皮。寻泥水匠搭建庵堂,供日后居住使用。特意嘱咐庵堂要靠建塘江建个码头,可供商船出入。武松、时迁应下了。
林冲再对燕青道:“小乙随俺寻个时辰,去清溪洞,运回财宝收藏,以待后事之用。”
三宗事都议定了,六个人遂开怀畅饮。酒酣耳热时,想起昔年在梁山泊上,重阳节“菊花之会”。燕青道:“那日我曾弹筝,一堂喝彩声。不觉已是三年过去了。”
杨志道:“洒家还记得,宋公明那日曾填《满江红》一首,搅得那日举座不欢。”
燕青抢话道;“那日宋江让乐和吟唱,我都记得那词那调哩。”
酒酣时都起哄,让燕青休夸口,再唱一遍。燕青乘兴,拿个碟儿,用著敲响,唱起那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燕青刚唱到这里,武松便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众人都笑起,道:“当日就是这样,你就是如此说的!”
武松道:“那日宋江对俺说‘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问得俺无语对答。”
鲁智深接言道:“那日洒家对他说‘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今日想起来,深悔为何不当时就散了伙,还能多剩几条性命。”
言及旧事,好似热水锅里倾一瓢冰水,六个人都不言语了。对于招安,这几个都不赞同。只是那时无硬实的人出面,阻止宋江、吴用。最可笑一帮水军头领,还指望吴用能出面来,和宋江争一争,哪想那厮明里一套、暗里一套,都耍笑了那一帮人。时至今日,一百零八人偌大局面,这边只剩了六人在此。悔恨无用,噬(shì)脐何及?
鲁智深想一想,发问:“洒家们走这一遭后,先在汴京落脚。此后都回杭州呢,还是留去汴京安身?”
杨志道:“哪个人都思量‘叶落归根’。洒家是关西人,即便日后不回代州,便在汴京落脚也可。这杭州,离故土太远了。”
燕青是河北大名人,时迁更是河北高唐生、蓟州长大的。都觉得该去汴梁,在北方安身才好。两个言及“北方好,南方各种不习惯”,说得口沫横飞,鲁、林、杨三个年纪大的,都微笑着,听他俩说。
忽然,武松开口道:“俺只想在六合寺出家,也陪着二娘和孩儿的坟茔,守着青灯古佛,忏悔罪孽。不回北方了。”
有道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武松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武松再言:“宋公明临行时,俺向他立过誓‘在六和寺出家’。明言‘只要有人欲对哥哥不利,武松绝不答应’。誓言犹在耳旁,不得不遵从。”
时迁性急,对武松道:“那宋江哪里当咱们是兄弟,你不见他们几次三番害咱大兄、二兄?便是老幺燕青,便是盗了他两匹马,也值得派人追杀?”
武松道:“俺只认宋江对俺有恩。他便是不仁,俺也不能不义。俺亲口立的誓,亲身遵守。”
武松倒一碗酒,一口喝干,瞪着眼睛对那五个人道:“你等如今都是俺的兄弟了,但宋江也是俺的兄长。如有人让武松对你等不利,俺绝不答应。但你等如对宋江不利,武二也不答应。”
手上一用力,那个瓷碗被他捏个粉碎:“武松有言在先,望兄弟们成全,勿使俺武松身陷两难之境。真到那时,俺只能自戕,以全义气。”
有分教:诚信二字信最难,一诺如山任霜寒。若因龃龉便违誓,哪得白首证姻缘。
毕竟武松因誓言维护宋江,能否得其他五人应和,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