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面色一沉,太后也一脸凝重。
位于右班列武将末序的刘晟远,神色稍有凝滞。
赵祯低声问道:“吕卿担心另有内情?”
“是!”吕夷简坚定地回答,又解释道,“陛下已经提出此案最不寻常之处,就是——为何选在严冬炸损城墙。如果是挑衅之举,定不会采取此等浅局破坏之式。”
这行事者不是破坏、不是挑衅,那么,难道是——
众臣不再相互议论,却各自在腹中思忖。这怀疑臣僚之言,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
赵祯微蹙双眉。
这行事者难道是在——提醒?
难道他们是在用这种激烈的方法,提醒他、提醒天下,这雄州有贪贿行径?
如果的确如此,雄州本府怎么可能主动查出内情?!
这便是吕卿提议——必须由主掌军务大权的枢密院亲自督办——的原因。
思及此处,赵祯二次下达圣谕:“枢密副使范雍——”
范雍出班:“臣在!”
“亲赴雄州,主理此案,勿必查明一切隐情。”
“是,臣遵旨。”
各大臣归班就位。一时间,好象此事已经落定。
赵祯却再次开口:“枢密院,为何境内泄密、破坏之事频发,而不能事前觉察?”
枢密使张耆出班:“回禀陛下,宋辽交好以来,先帝厚德,对当诛者仅处以羁留管制,北界对此却毫无感念,间谍侦候非减却增;而且,两国各商各业往来频繁,入境者甚至深入京城,辨查难度加剧。各州军、皇城司内外相济却屡查不彻。臣等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赵祯竟果真以责罚的语气问道:“照你所言,现在我大宋暗探肆虐,戍边州军府县在他国眼中已形同虚设吗?”
听到陛下的训问,张耆有些诧异,不仅是他,堂上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皇帝陛下当廷发怒,这可是第一次。
深知情由的太后,对赵祯的迁怒有些气结,但是面上却未露出痕迹。
张耆见殿上没有其他异样,稳了稳心绪,沉着地解释道:“请陛下息怒。河北、河东各路州军严防稽查,已破获多起泄密事件,榷场偷图案、府卫招降案、镂板丢失案等,这些隐秘大案的侦破,让我大宋边防谨严之名远播,绝未有损我中朝之势。”
此时,赵祯的心中已经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表面上却平缓着语气继续问道:“哪些防地的功绩明显?”
张耆眯起双眼,犹豫不答,似乎对具体情形并不了解。
夏竦见此状,以为张耆老迈怠政,自持对军务了如指掌,忙出班答道:“近一年,保州、安肃军上报查获契丹谍者三十七人,缴获涉密地图、书册、信据若干,当属优为者。”
夏竦刚刚提及“保州”,太后警觉,脸上即闪出一丝凌厉。原来,皇帝并非迁怒,他是有意设下如此连环问,要将问题引至那里!
从未动过声色的皇城司主司刘悯,眼角的皱纹深聚了一分。原来,这便是陛下阅事三更的结果!
赵祯清晰地询问:“何人知保州、安肃军?”
夏竦的答案差一点儿脱口而出,但他及时惊觉,看向张耆的背影,但见他并无任何失职惶恐之态。原来——张耆并不是不了解,而是防备着皇帝会有如此下文,不想作答!
这只老狐狸!夏竦心下一横,也默不作声,他可不想因为自己提及了那个人名而让太后忌恨。
赵祯的心,跳动加剧,那撞击的力量让他不得不忍耐着疼痛等待答案。
他知道,时机远未成熟。太后恨意未消,群臣见风使舵,他的主张定会遭到如此阻滞。
但是,他静待着。他不相信,满朝文武中每个人都会因为奉迎威权,而放弃人臣应有的体面。
终于,范雍见枢密院出班的两位没有动静,虽然有些顾虑,但心中坦荡,所以大胆列出一步:“回陛下,洪继昌知保州两年有余,韩铮知安肃军不足一年。”
韩铮,字牧钊。
赵祯心中感激着范雍,更有些感动,但面容上却仍无表情。
他暗中紧握双手,一字一字坚定地说:“看来,保州边防事的起色,源于韩牧钊的调防。”他又看向右侧班列,目光如炬,“枢密院,将韩铮调回枢府,集释其侦破之法,并广发各地予以借鉴,是否有助于提高我大宋侦防之策?”
张耆答道:“回陛下,韩牧钊任职未满三年,频繁调动,恐怕有碍各方运作。”
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词!
赵祯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他不再扫视庭内,也不再看向张耆,而是转向太后,恭敬地请示:“母后娘娘,侦防之事堪忧,情急势危超乎平常。朕的提议,不知当否?”
太后此时,一直压抑着心中错杂的情绪。她没有正视赵祯,而是威严地看向满朝文臣武将。
殿内已再一次归复无声。众臣明白——此时此刻,无论如何斟字酌句,都会变成失言。
最终,太后将目光投向吕夷简:“吕卿觉得如何?”
“启禀太后娘娘,韩牧钊这一年在边防上的功绩,证明他足以胜任此类专才匮乏之急务。但是,他是已殁谪臣曹利用的义子,曹利用事件发生后,他即请调边陲。臣只能粗略评断——此人性情孤傲、心志难测。如何任用此人,还请太后娘娘、陛下定夺。”
吕夷简惊人地直白,让众臣清楚地知道了自己与大宋首相的差距。
赵祯,却反驳道:“心志难测?如果韩牧钊心有二志,朕与太后又如何放心将安肃交到他的手上?”
“臣谬断,请陛下恕罪。”
赵祯并未继续责问,而是平静地说道:“韩牧钊不喜与人结交,这是事实。因此,朝中很少有臣僚与他熟稔。但朕相信,太后娘娘与朕一样深知此人品性。”他将问题再次抛给太后。
太后扬起目光悬视中庭,最后——“哀家附议。”她平和地落下结论。
赵祯将沁满汗水的手缓缓握在了御座扶手之上。他轻启下旨道:“令韩铮回朝述职,暂任枢密院都承旨,主内外谍务法令、实策修撰事,枢密院、审刑院、皇城司协理。”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如千斤重锤,震落在承明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