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成福站在那里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默不做声。
“福爷,动用家法就是最好的伺候吗?如若你的幺儿媳妇这么认为就好了。如若她能这么认为,她就会很快地为你画出画来。如若她把画画出来了,我就立即刻板印花。往后你福爷的生意就会好起来,我们做工的酬劳就会多起来,那样就会皆大欢喜了。”夏茂林浮想联翩,憧憬着令他心满意足的结果。
“是啊,茂林说得对。我们大家何尝不是这样想呢?”王成福也和夏茂林一样,希望有个好的前景。
华成福心里琢磨着他们两人的话,心想,他们两人虽然尽说一些假设的话,但从他们的话里可以知道,他们只晓得,华家动用家法是为了让姚小妹画出印花画,而不是为了惩罚姚小妹的图谋不轨。他还是感到轻松和侥幸:“当然是最好的伺候。俗话说,不打不成才。俗话还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我首先是有礼在先。自从我跟她交代画印花画以来,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至今未见她动一笔,我是够耐烦的了。这几个月中,生产上耽误了许多,生意上损失了许多。还有,她却图……”华成福说到这里,知道自己一时气急败坏竟然没管住自己的嘴巴,险些说出姚小妹图谋不轨的丑事。他赶紧刹住嘴巴,不再往下说完那句话,而是巧妙地自圆其说,“她却图画也没有画出一幅。”
“福爷,你当然认为动用家法是最好的伺候,要不然你是不会轻易动用家法的。而且,这一动家法啊,动得也不轻啊。那三十大板要是真地打在姚淑贞身上,不说她被打死了,她也会被打成残废啊。”夏茂林无限感慨地评论。
“要动用家法,就得动狠点。要是轻轻地打,打得不痛不痒的,像是挠痒痒,那还叫家法?那她以后还会把家法当回事?”华成福今天在生产现场心甘情愿耐烦地跟两个工人长时间地说这么多话,他是有他的意图的。他不光想要把事情说个一清二楚,他还想要通过这些话让工人们知道,谁不认真做好事,他华成福是要严惩不贷的。你看,当他自己家里的人没有把事情做好时,他也是六亲不认的。
“福爷,你真地打了你幺儿媳妇三十大板?”王成福着实不知道华家那次动用家法的事情,他心里有点可怜起姚小妹来。
“幸得小少爷和二少爷出来相助,他幺儿媳妇才没有落得那么悲惨。”夏茂林跟王成福介绍说。
“福爷,这么说,你把小少爷和二少爷都打了?”王成福有点不相信夏茂林的话,便直接问华成福。
“打了。”华成福简单地回答。
“真地打了?福爷,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打了,他们可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都还要打啊?你真是六亲不认啊。”王成福对华成福动用家法感到很吃惊,“他们三人都被打了三十大板?”
“你别问那个数了。即使你只被打三五大板,你身上也会疼痛难忍。”夏茂林不等华成福答话,便这样责备王成福。王成福不再往下问了,夏茂林这时反倒自己问起华成福来,“福爷,你动过家法这么多天了。你那幺儿媳妇现在把画画出来了吗?我还等着早点为福爷把印花板刻出来嘞。”
这句话刺痛了华成福的心。他想,自从他动用家法以来,时间确实过去许多天了。当时他给姚小妹规定的时间是半个月,眼看半个月的时间已快到,可是,姚小妹既没有交出一幅画,也没有说起过她在画画。难道家法就对她不起作用吗?他对她把文的武的招法都用了,却始终见不到效果,得不到他急想要得到的印花画,华成福心里不免生起阵阵隐痛。夏茂林刚才的问话他还没有回答,但他又不得不回答。他思来想去,觉得,他既不好直接回答,又不好因夏茂林的话刺痛了他而对夏茂林发火,他便变着法子这样遮遮掩掩地说:“时间是过去那么多天了,但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嘞。”
“我就不相信她到了规定的时间能交出画来。”夏茂林以他具有独特的印花板雕刻手艺而胆大言粗,说起话来既随便又咄咄逼人。
华成福对夏茂林的这种言行举止早是习以为常,本来想发火对他说别管闲事,但考虑到,夏茂林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表明,夏茂林虽然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但夏茂林还是一番好心。夏茂林是为了他把生意搞好才说那些话的。华成福只好将心里的一团怒火憋在心里,平声静气地说:“等着瞧吧。”
“要是她画画不出来呢?”夏茂林又问。
“是啊,她要是画不出画来,你还等吗?”王成福也多起嘴来。
华成福实在是不便回答他们俩的问话,他认为,他今天这么长时间地和他们闲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想再聊下去,便提高嗓门还是回答:“画不出画来,再用家法伺候。”
王成福和夏茂林相互对视之后,不再言语,继续印着花布。
胡蝶和华成福对姚小妹动用家法之后,姚小妹每天坐在那张大方桌旁的雕花座椅上,有时候,她站起身子,手拿铅笔,对着大方桌上的那张大白纸比比划划,似乎煞有介事地在画画。她比划过去,比划过来,动作做了不少,可那张大白纸上却没有落下一笔一划,更不用说画出一幅画了。有时候,她拿起大方桌上的书,翻过去翻过来。尽管她把那几本书的页面都翻皱折了,她还是习惯性地不停地翻了一页又一页。有时候,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透过窗户望一望窗外的树木和草地。树木还是昨天的树木,草地还是昨天的草地,她都瞭望过许多遍了。虽说她望不出什么新颖和稀奇,但她总是如此反复地望望以混时度日。他的心痛苦极了,她耿耿于怀:那天的三十大板家法简直是岂有此理。不就是一张字条吗?不就是没有把画画出来吗?华家人不光罚了她三十大板,还砍掉了肖自丽一个手指头。这真是天理不容啊。华相公和华二公帮她各自挨了十大板,那是他们自讨的。她才不领他们的情嘞。他们华家人打自己华家人,打死了都活该,打死了都与她无关。虽说她只是挨了十大板,但那十大板也不是好受的啊。至今她身上仍有切肤之痛。她过去在她自己的家时,哪曾受过这般虐待?这里的日子真是让人度日如年啊!这哪天才有个完哪?难道说华家的家法就能让她屈膝妥协为华家画出印花画吗?要是她屈服于华家的家法把画画出来,那不是会让人笑话?别人会讥笑她没出息,没出息得不如一个丫鬟。那丫鬟被毒打了几天都没有屈服,被砍掉了一个手指也没有屈服。而她自己嘞,所受的虐待还不如一个丫鬟那么严重,只是十大板。十大板就让她屈服画画吗?不,她是坚决不愿意为华家画出画来的。但话说回来,眼看规定的半个月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如果她没有交出画来,那时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华家还会给她半个月时间等她画画吗?即使给她半个月时间,这时间也是短暂的,一晃就过去了。如若再过半个月,华家还会给她半个月吗?这是不可能的,华家是不可能无限制地给她时间的。况且,华家已经给了她许多时间了,再也不可能给她更多的时间。既然华家不可能给她更多的时间,而且华家对印花画要得很急,那么,华家下一步会对她采取什么办法逼她画画呢?她认为,华家是不可能使用最残忍的办法置她于死地的,这是肯定的,但华家是不会饶恕她的。华家会像对待丫鬟那样对待她吗?也会砍去她的手指头吗?这好像不太可能。如若是那样的话,华家今后还让她怎么给他们画画呢?那么……那么华家又会采取什么办法呢?对,肯定是家法。华家肯定还会动用家法。那么华家又会打她三十大板吗?或者是四十大板?或者是五十大板?或者是更多?想到这里,姚小妹不禁不寒而栗。前些时候挨过的那十大板仿佛仍然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她又陷入沉思之中,如若下次华家又罚她三十大板,到时候啊,华相公和华二公还会出面替她受罚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到外地跑市场去了,他们是不可能来得及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他们回来了,他们也不见得会像上次那样再替她受罚。这华家人,华相公和华二公如若不帮她,其他的人是不可能帮她的,那胡蝶和华成福就更不用说了。华大公呢?他平时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如同他爹华成福,对人毫无怜悯之心。那宗什善和王尔丽更是不可一世,惯于生事逞能,恨不得把她打成残废,或者置她于死地。这样看来,到时候啊,她只能是硬挺硬,遭受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了。不过,她不甘心。上次的那十大板她都不甘心承受,现在哪会说得上愿意承受那以后的什么家法嘞。这如何是好呢?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会吃亏,何必那么傻傻地去吃亏呢?如若有人讥笑她没出息,那就让别人去讥笑吧,画几幅画也没有什么值得讥笑的。她此时屏息凝神,暗自思量。她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何不趁此机会将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思想画进画里,让他看了好前来搭救她呢?这真是天赐良机啊,她怎么这么多天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呢?如果她这样做,不是比上次让肖自丽送信更好更妙吗?她这样做还可以不需要她想方设法去送信了,到时候啊,会有许多人自然而然地为她去送信。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她一定要画画,而且一定要画好画。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画好画先保护好她自己,等待机会让刘树人前来搭救,然后跟他远走高飞,脱离这个苦海,获得她自己的幸福。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开始画吧。先把眼前对付过去了再说。
这时候,姚小妹眉开眼笑、激动不已。她情随事迁,快步走到那张大方桌前,在那把雕花座椅上坐下来,右手拿起铅笔,准备下笔画画,可是,万事开头难啊。虽说她定下心来画画,但真正到了画画的时候,却又不知道画什么了。她无奈地把伸出去准备画画的右手收回来,把铅笔重新放在那张大白纸上,嘘了一口气,背往后一仰,靠在了那把雕花座椅上,苦思冥想起来。
画什么呢?几个月前,她随华相公去过印染坊,在那里看过印花板,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对,就画那样的画吧,然后在画里画进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暗号。她主意一定,便坐正了身子,抬起右手,从那张大白纸上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画起来。不一会儿,半张白纸上画满了许多条条、格格、块块、圈圈。她一看,又一想,在这些图形上怎么能画进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暗号呢?她思来想去,感到毫无办法,她失望了。她停下手来,眼巴巴地望着那半张画发呆。她记得,这样的画与她在印染坊看到的印花板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并不逊色,用这样的画可以对华家人敷衍塞责、交差了事,华家人也无话可说,但这样的画能体现她向刘树人求救的思想吗?如若刘树人看了,他会前来搭救她吗?不会。她这样画是绝对不行的。嗯,她如若要画画,就要画得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想着,想着,猛地伸出双手将那张画了一半的白纸抓在手里,揉了又揉,然后使劲地将那揉得稀烂的纸团扔到了地上。紧接着,她从旁边的柜台上又拿来一大张白纸,铺在那张大方桌上,将展开的大白纸理了又理,拿起铅笔,画了起来。
日复一日,几日下来,那张大方桌旁的地上堆满了她丢下的碎纸团。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是半月有余。她坐在那把雕花座椅上,看着大方桌旁边成堆的碎纸团,深深地感到,她没有画成能达到自己目的的画,她又失望了。她知道,她不光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连她自己给华家人交差的画也没有,现在就只有等着挨家法了。可是,今儿等去等来她都等了大半天了,怎么还不见华家人过来取画或者过来兴师问罪呢?莫非是华家人不需要画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一直是急等着用画的。莫非是华家人已经看到她在画画而她又还没有把画画好,就宽宏大量推迟她交出画的时间了?这倒是有可能。明摆着的,她已经画了许多幅画,就堆在旁边,华家人从她门前或者窗户前走过时都可以眼见为实。可是,说实在的,这堆画没有一幅能达到她的目的。没有一幅能登大雅之堂。这可如何是好?她到底该画什么?该怎样画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