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记得那是在太子赵彤摔死小狗后不久。
有一次他经过御花园,看见徐悯站在那太湖石之前茕茕而立,不知做什么。
风偷偷地掀起她浅鹅黄的宫装裙摆,玉带勒着细细地腰肩头挽着天青色的披帛随风徐徐。
衬着前方那苍冷的太湖石简直像是一幅极至工笔勾勒出来的宫装仕女图虽然看不见容貌,已经足够令人倾倒。
赵踞忙藏起身形,却无意中听见徐悯对仙草说:“知白守黑,和光同尘但现在……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鹿仙草显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便糊里糊涂地问:“什么黑白,这石头倒是有些白像是人骨头似的娘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徐悯也并不解释,只看着那块儿已经给洗刷干净的石头轻声道:“如果是这种残暴的性子为天下主,如何了得。”
“什么如何了得既然不喜欢那就推倒它就是了”鹿仙草不以为然地说她已经走到那石头跟前伸出双手试着推了一会儿,皱眉道:“我自个儿推不动,大概得多叫几个人。”
徐悯嗤地笑了起来,把鹿仙草叫了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眉心,半是宠溺般道:“傻孩子。”
那会儿赵踞眼睁睁看着这幕,竟有些羡慕地看着徐悯那么爱宠般对待鹿仙草。
赵踞其实也并不太懂她话中的意思,可是后一句却听的很明白。
后来在跟随苏子瞻学习之后,有一天苏子瞻无意中提起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赵踞大吃一惊。
苏子瞻见他的眼睛瞪的圆圆的,便解释说:“殿下不懂?这是道家主张的一种入世之道,说是为人当收敛锋芒,消缓纷争,一种不动声色韬光隐晦的法子。”
赵踞忙又问:“那苏学士可知道什么叫做知白守黑?”
苏子瞻不由诧异起来,笑道:“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么,却也是出自老子,原句是知其白,守其黑,是天下式,也是一种入世的主张,意思是虽内心知道事情的是非对错,却并不急着去批驳评议、以显示自己的立场,内心只如琉璃明镜,面上却深藏不露……正好跟和光同尘相合了。”
赵踞回想当时徐悯感叹的那一句,心里隐约想到了一点什么,可又模模糊糊。
赵踞没有回答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苏子瞻也并没有追问,只是那节课他讲的十分细致,而赵踞……也听得格外认真。
夜甚寂静,连雪落都透出了无边落寞似的。
怔怔然望着从窗户外绵绵不绝飞进来的白雪,赵踞突然想起一个人。
他忙回头:“上次从浣衣局调出来的曾经在紫麟宫当差的宫女,是不是在这里?”
雪茶没想到皇帝突然提起这个,忙道:“皇上是说紫芝?她倒是的确在乾清宫,只不过因为毕竟是紫麟宫的旧人,所以只安排她在外殿当值。”
赵踞皱皱眉:“把她叫来。”
雪茶吃惊地看了皇帝一会儿,终于命小太监去将紫芝唤了来。
今晚上的确不是紫芝当值,掌事姑姑听说皇帝传召,急忙来到宫女房中将她拉了起来。
紫芝匆匆忙忙地跟着小太监进了内殿,上前跪地拜见皇帝。
半天,赵踞才缓声说道:“你抬起头来。”
紫芝战战兢兢地抬头。
赵踞打量着她娟秀的脸:奇怪的是,紫芝之前并没有十分为难自己,也常在徐悯身边,但他对紫芝的印象却并不深刻。
比不过对鹿仙草,那令人讨厌的样子总让他记得无比清楚。
可见恨恶永远比爱浓烈而长远。
“你先前伺候徐太妃……也算是她的心腹吧。”终于,皇帝淡淡地问。
紫芝不知道皇帝在这深更半夜的叫自己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听了这句,却像是兴师问罪。
她不禁有些发抖,加上先前才从风雪里急奔而来,浑身发冷:“是、是的皇上。”
赵踞道:“听说你是从在宫外就跟着徐太妃的?却比鹿仙草伺候徐太妃伺候的长久些?”
紫芝越发不知道怎么样,隐隐有些头晕,牙齿都在情不自禁地打战。
却仍是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奴婢的确是徐府里从小儿买了,放在太妃娘娘身边儿伺候的。”
“嗯。”赵踞不置可否,又过了半天才说道:“对了,朕突然想起来,徐太妃曾经喜欢吃的有一种什么肉……雪茶当初也爱吃的那个……”
雪茶正在旁边垂手装死,顺便偷听稀罕。
听到这里却忙不迭地插嘴:“回皇上,那是琉璃肉。”
他说完之后,舌头忍不住在嘴里转了一圈儿。这大半夜的竟有些饿了,如果能吃上一口就再好不过了。
可皇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紫芝原先满心茫然,听了雪茶说这个,诧之余微微放松。
大概是距离暖炉近些,身上的冷意也随之慢慢地减退了两三分。
她的嘴角也不禁流露了些许笑意:“原来是这个,皇上竟连琉璃肉都知道……”冒失说了这句,又忙低下头去。
雪茶忙咳嗽了声,说道:“皇上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便是了。不要隐瞒,照实说。”
赵踞看出她的紧张之意,也道:“不打紧,朕只是随口问问。据朕所知,那些不过是不上台面的东西罢了,怎么徐太妃出身高门,也算是大家闺秀,也吃那个?”
紫芝听皇帝的口吻缓和,壮胆说道:“回皇上,当初太妃在府内做姑娘的时候,太妃的奶娘有一次拿了些,太妃尝了一尝,竟喜欢上了,从此每每惦记着。但是老爷家教严,不许吃外头的东西,奶娘也知道这些不好带给姑娘吃,所以不肯再拿。后来听人说外头街上有卖的,所以太妃时常命我们偷偷地从后角门出去到街边上买了回去吃。”
“哈。”赵踞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该笑的这么开心,于是咳嗽了声:“真想不到,太妃原来也是个馋嘴之人。”
紫芝听见皇帝的笑声,又听他的语气毫无恶意,便也抿嘴说道:“是呢皇上,不过太妃虽然会吃,且也会做。”
“她会做菜?”赵踞怔住。
紫芝回答道:“奴婢不敢说谎。就是府内不许姑娘动手做那些,只是有两次,太妃把厨房里的人都赶出去,自己偷偷地做了几样,奴婢有幸吃了几口,真真好吃极了。”
赵踞怔怔地听着,突然也有些饥肠辘辘:“她做了什么?”
事情隔了太久,幸而紫芝对那一幕印象深刻,略一思忖便道:“奴婢记得其中有一道是清炒时蔬,不过是普通寻常的香菇,菜心,却竟极为软嫩可口,还有一道是红烧肉,才做好就都给奴婢们分着吃了……”
紫芝很久没有跟人说这些往事了,现在突然提起来,历历在目,好像是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甜的笑意。
紫芝继续说道:“只是为了弄那两道菜,却把一身新衣裳给沾了油污,太妃心疼了好几天呢,后来就再也没有摆弄过。”
赵踞听的出了神:“是吗……还有呢?”
“还有?”紫芝愣愣的,有点不知所措。
赵踞回过神来,垂了眼皮:“太妃也算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了,朕竟不知她还会厨艺。”
紫芝有些回过味来,大胆又:“是啊皇上,太妃的心思是极多的,家里的几位姑娘都比不过她心思灵巧,有一回潘府的表少爷送了我们大爷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一个字,我们大爷不晓得什么意思,拿给姑娘看,姑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雪茶原本只是听八卦的,如今也悠然神往,忙问:“是什么?”
紫芝瞥一眼皇帝,却见皇帝的眼神闪烁,并未做声。
紫芝便道:“那信上写了一个字,却是个心。”
雪茶睁大双眼:“心又怎么样?”
紫芝抿嘴一笑,道:“我们太妃看了,便叫大爷在黄昏降临月亮初升的时候,前去清溪畔跟表少爷相会。”
雪茶几乎忘了还有赵踞在身边:“我可不懂了,一个心字,怎么看出这么多名堂?”
“当然了,”紫芝笑道:“后来太妃说,这心,是半钩明月钓清溪的意思,半钩是勾,明月又是弯弯的便是斜勾,清溪是水,那三点水加上半个弯勾,自然就是心了,其实奴婢也似懂非懂的,只是记住了罢了,因为那天我们大爷赶去了清溪河畔,真的就见到了表少爷,大爷为此十分得意呢。”
雪茶忍不住哀叹道:“我是全然不懂,哪里就这么多花花肠子弯弯绕呢?皇上……”
说到这里,两人都看向赵踞,却见皇帝垂着眼皮,好像在出神。
雪茶忙又低低叫了声,皇帝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个心的谜语,倒的确是有心的很,只不知道这位表少爷……又是哪里来的表少爷?”
雪茶呆住。
皇帝的注意力显然与众不同。
雪茶只顾惊叹这谜语复杂去了,没想到皇帝居然盯着一个不起眼的人。
紫芝听皇帝问,脸上却掠过一丝异样。
赵踞道:“怎么了?”
紫芝只得说道:“回皇上,其实这位表少爷……原本是我们府的亲戚,两家子很交好,甚至一度,有谈婚论嫁的意思,只不过后来我们老爷出了事,潘府里非但不闻不问,反而悄无声息地迅速给表少爷又定了一门亲事……”
雪茶瞪圆了眼睛,没想到皇帝一句话,果然挖出了隐情。
赵踞嗤地冷笑,不屑地说道:“原来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紫芝不敢再多嘴了。
赵踞却又说道:“既然两家已经有谈婚论嫁之意,那么徐太妃当时……或许很伤心吧?”
说到最后一句,想到那样一个人物会因为个寡廉鲜耻的无情无义之徒伤心,心底却有一点微凉。
可让皇帝意外的是,紫芝摇头道:“回皇上,这倒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