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会,迷迷糊糊渐渐睡着了。
这夜他没有做梦,自然也就不会有俞英莲的身影出现。
翌日一早起来,洗漱完毕,叶尔康出了旅馆。在街上飘着幌子的清真饭馆子吃了一碗清汤牛肉面,而后他按照地址前往城市中心地带的贡院巷,去拜访袁征先生。之前在临离开秦城时,他的国文老师黄先生修书一封,要他带上,说到了河都你不妨去见见袁先生,他是我在省文高学堂读书时的同学,对你报考什么专业袁先生会给予相应的指导。
从黄先生的口中,叶尔康大概得知了一些袁先生的履历。袁先生名曰袁征,七岁入私塾读书,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五岁考入省文高学堂读书。一九〇八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校方选送北京,入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读书。他除苦修地质专业外,努力钻研英文,经常去译学馆向蔡元培等著名学者请教,倍受器重。期间,还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一九一三年夏天,袁征毕业后因学业优秀而被选派美国公费留学。先入加利福尼亚大学学习一学期,后转柯州高尔登大学(现称科罗拉多大学)采矿系修业六年,获采矿工程师学位。继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冶金系进修一年,获冶金工程师学位。一九二〇年,又入匹兹堡大学矿冶系金图门研究班深造,毕业时撰《钢铁冶炼中非金属物的观察与测定》论文,获冶金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和他同去美国的同学们以中国穷苦、无用武之地为由,欲留之于美,而袁征却坚定地选择了回归。用他的话说,“中国是我的祖国,是我的故土,正因为穷,才需要我们这些学了知识的人去振兴,我必须回去!”回国后,袁先生受邀任省教育厅长。当时各校“学潮”正殷,普遍停课,他认真办理教育行政事务,狠抓新学制的建立,催令各校即速照常上课。然督军以“学潮”为借口,对教育横加干涉、干扰,袁先生愤而辞职,回返家乡。在老家赋闲的那些日子里,他时不时提着一把地质锤,把家乡的黄土高坡几乎走了个遍,山峁、沟壑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经实地考察,他断定家乡地下有煤炭、石油,至于到底有多大储量,只能等钻探勘察后才能进一步确定。不久袁先生从家乡回到省城,他自备工具、仪器、化学药品,携带帐篷和灶具,与几位从事地质工作的同仁乘骑出发,长途跋涉,对西北地区广袤的山川、戈壁进行了地质调查,行程数千里。沿途多为高山峡谷,荒无人烟,他们翻山越岭,栉风沐雨,野宿自炊,备尝艰辛,终于绘制成了一份比较详实的、也是本省最早的《矿藏分布图》。
多年后,袁先生提起当年的艰辛,无不感慨地说,那个年代各方面条件实在有限,没有物探、化探等先进地质设备和仪器,基本上就是靠一双眼睛、一柄地质锤,徒步丈量大地,再加上到处战乱,没有经费,可谓举步维艰、困难重重,要想获取一些更为详尽的数据、资料,仅靠满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
黄先生曾说,正是有像袁先生这样的许多爱国者构筑起了中华民族不倒的长城,他们对事业的追求令人敬佩不已。如果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没有这些有良知的“脊梁们”苦苦支撑,真不敢想象会糟糕到何种地步。
贡院巷离叶尔康下榻的旅馆不远,步行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这条幽深的小巷因清朝前期在这里设置贡院,举行岁考、科考,故由此得名。
袁先生的居所是一处典型的西北民居,堂屋坐北朝南,清一色的砖木结构,左右厢房间距较窄,屋顶为“一坡水”,窗户为正方形棋盘格式。
叩响门环,开门的是袁先生的太太。说明来意后,袁太太把叶尔康领进了客厅。
“你很幸运,几天前袁先生才从玉门考察回来。”袁太太一边给叶尔康泡茶一边说道。
稍许后,袁先生从书房出来,叶尔康起身鞠躬,双手恭恭敬敬递上老师写给袁先生的信。
“哦,你是黄国章的学生。”袁先生打量着他。
“贸然拜访,实在不好意思。”叶尔康很是忐忑。
“别那么客气,坐吧。”
从神情上看,袁先生倒也和蔼,但叶尔康还是颇为紧张,鼻尖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在凳子的边缘落座。
袁先生看信。
过了会,看完信的袁先生望着叶尔康点头赞许道:“不错,是个好后生,黄先生这般器重你,说明你是有一定学识的。作为乡野之地走出的学子,你有上进心,这很好。依你的成绩应当去报考京城的名牌大学才是,可是……”袁先生顿了顿,不禁黯然叹气,“唉,偌大的国家如今居然摆不下一张课桌,实在令人痛心啊!”
叶尔康颔首聆听。
袁先生又继续说道:“正因为国家贫弱,才需要培养更多的有学志士。我这次到玉门去,收获颇丰,由于那里发现了石油,几个地质学者正组织人马进行地质钻探。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相信随着老君庙油井的开发,将会从根本上改变中国贫油的面貌。但是我们这么大的国家仅靠一个玉门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彻底摘掉世界上给咱们扣上的‘贫油国’帽子,我辈必须以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发奋努力,才能打破西方人的论调。”袁先生沉吟了下又说道,“我们国家仅仅一个石油领域就如此落后,那么还有金、银、铜、铁等方面呢?正因为落后,东洋人才敢大举侵略我中华。东北沦陷,华北落入倭寇铁蹄之下,南京惨遭屠城,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们,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该当觉醒了!”当几十年后,在石油领域,中国发展成为全球第一大原油进口国、第八大原油生产国和第二大原油消费国,那是怎样的规模,前人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多的时候都是袁先生在说,叶尔康在听。说到后来袁先生告诉叶尔康:“眼下地质专业人士稀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如到西安报考这个专业。”叶尔康问:“河都大学没有地质专业了?”袁先生说:“原来有,从去年起由于种种原因,这个专业已经停止了招生。”袁先生还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相继失陷,一些著名的大学遭到了空前的浩劫。以蔡元培为首的一些教育家们发表联合声明,揭露日本侵略军破坏我国教育机关的罪行,提出了‘教育为民族复兴之本’的口号。在此国破家亡的民族生死关头,为了存留住中国教育的精髓,让中国教育文脉得以延续,并使无校可归的师生不致失学当亡国奴,受奴化教育,教育部下令,‘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大学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安临时大学。’至此,大批学校迁往内地,播撒科学文化的种子。眼下秋季招生很快就要开始,现在还赶得上。你若愿意,我给薛晔先生写封信,到时候你带上。”叶尔康不知道薛晔是干什么的,疑惑中听袁先生进一步解释道:“薛先生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结识的,比我年轻几岁,在我国矿床学方面是个权威专家。这次去玉门考察,我们一起去的。他刚刚受邀到西北联大任教,前天才从河都离开,去了西安。你来得略迟了点,不然你还能见到他。”
听了叶先生这一席说教,对叶尔康触动很大。之所以他后来选择报考地质专业,无疑说,完全是受了袁先生的影响,从而也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纵然人生之路到底是平坦还是坎坷,谁也无法预料,只有走过了才知道是对还是错。正如一位诗人说得那样:人生关键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叶尔康再次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