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馆不远就是汉水码头,过江的人来来往往。汉水从秦岭南麓而来,远眺河流玉绕如带,水流清澈见底,有泥鳅在沙石间出没。四周很安静,烟气迷离,周边散发着潮湿的、水草的味道,嗅一口,肺腑都醉了。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心情,不想触动心弦都不由自己。
顺江逆流而上,他们在一棵浓荫的垂柳下站定。
望一眼,她低下了头。
她说:“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及时回信,怨我了吧?”
“没有,哪里会怨你。”最是这一低头的温柔,让叶尔康心旌都摇曳了。
乔菽萍抬头看他一眼,无不娇嗔地说:“还说呢,你连我的名字都写不对就敢贸然写那样的信,好意思说。”
这让自信中的叶尔康惊骇:“不会这样吧,我哪里写错了?”
她莞尔一笑给他解释道:“我名字中的那个‘菽’字被好些人写别了,都以为是‘淑’。淑女的‘淑’是三点水,而我的‘菽’字是草字头。明白了吗?”
他很是窘迫,涨红了脸:“原来是这样,‘淑萍’二字本就是女孩子常用的名,怎么会是个‘菽’字呢?这个怎讲,莫非有来头不成?”
她说:“当然有来头,‘菽’当豆类解释,而我祖父原本就是靠开豆腐坊起家的,他给我们这辈人起的名字都带有一个“菽”字,就是让我们不要忘了根本。”
他释然:“难怪,你爷爷可谓用心良苦,从这点来说老人家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了。”
她摇头:“不尽然,他根本就不认得字,这名字是我出生时他央求一个落魄的文人给起的。到我长大了后,爷爷每每说起我的名字还不免念叨,说为给你起个名字还搭上了一大块豆腐,实在不合算的很。”
叶尔康笑了:“老爷子真有意思。”
“想起来老爷子是个可爱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个老顽固的人。”
“此话怎讲?”
“当初在我念书的事情上,他居然反对我去学堂,说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念什么书。”
“这都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在我们乡下能念书的女子几乎很少。”他想起了俞英莲,她就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但一瞬间过后,他除了在心里一声叹息,旋即又被他放在了脑后。
“但后来爷爷看我书念得挺好,又自我检讨说,丫头,我差点耽误了你。”乔菽萍思绪回到了以往,“那时他得病很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有了泪水,不多天他就走了。每每想起,我心里就难过,我忘不了那就要滚落而下的泪水。”
“我能理解。人老了泪就少了,老人家眼里噙满泪水,倒不是内疚,是因为他很疼爱你。”
“是啊,那是个慈爱的老人。”
“从这点来说,你比我幸福,还得到了祖父的爱。我从来就没见过祖父长什么样,在我父亲念书的时候,他就没了。也正因为如此,我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到了家乡。”
“哦,是这样。”
既然提到了家人,若此时叶尔康能和盘托出他从小被祖母指定的“娃娃亲”,说不定他和乔菽萍或许能想出办法来应对。即使乔菽萍听了,由此婉转回绝了他,那么至少在爱还没有开始前就终结,彼此将来也不会那么痛苦。这个时候尽管乔菽萍心里有他,但还没到“此生难忘怀”的地步,更不会在她造成心灵造成多么大的创伤,至多想起,“哦,是有那么心扉敞开的一瞬。”
一切被叶尔康捂住了,到头来他感到了痛,她也不好受。
平缓的水流在阳光下闪着碎银的光亮,柔软的水草慵懒地轻拂水面。叶尔康在想,如果有只小船该多好,撑一支长篙,缓缓游荡在水面,向苇丛深处划去,再有一把红油伞,那该是怎样的诗情画意啊,怕是连游曳的鱼儿也忘记了摆尾。
一辆牛车响着清脆的铃铛,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岸边古老的石壁长满青苔,藤条从顶端垂下拂动清风。走进林中,往年的腐叶厚厚的堆积,缕缕光线穿透枝叶的缝隙泼洒下来,如梦如幻。光影里,乔菽萍缓缓伸开双臂,轻轻舞动,那举动,那神情,让叶尔康心生感怀,有这等女子陪伴,此生何来遗憾。
她为他敞开了心扉,所有的喜悦、羞涩、眩晕都在那一刻体现了。他邀约将来无论怎样都要一同前行,她答应了。手儿相牵,这便起始了一段心潮澎湃、刻骨铭心的真情实爱,后来被江薇戏称为“康乔之恋”。
这爱在他们心里装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放下。至于将来的结局他们从未想过,即使各奔东西,那深沉、幽怨,埋在心底的相思,重重的冲击着彼此最为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也震撼着半醉半醒的梦境。到头来走到这样的境地,这是叶尔康和乔菽萍在汉水之畔绝对没有预料到的。
沿来路往回走的时候,他关切起了她的生活,问道:“城固条件这么艰苦,还吃得消不?”
“还行,慢慢就习惯了。”她看着他说:“我们这边好歹是县城,不像你们在古路坝乡下,生活就更艰难了。你自己做饭吗?”
叶尔康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哪里会做饭,还是吃食堂,顿顿水煮白菜,缺少油水。有的同学条件好一些,可以到外面的饭馆打打牙祭,有的同学连水煮白菜都吃不起,甚至还有的辍学了。”
她感叹:“都是战争,是该死的战争造成了这一切。”
“是啊,山河破碎,我们在后方都这般艰难,不知被日寇铁蹄下遭受蹂躏的那些同胞们,又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你说这仗还会持续下去吗?”她问。
“怕是不会短时间结束的,上海、南京、武汉相继都被占领了,不久前重庆惨遭日本人轰炸,死伤数千人。唉,这个民族灾难深重啊!”他叹息。
“刘觉民走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他摇头:“应该没事吧。不过他走得很及时,不然他可能会被抓走。”
“啊,真的?什么人要和他过不去?”乔菽萍吓了一跳。
叶尔康说:“无非就是‘蓝衣社’的人。”
蓝衣社是三十年代国民党的一个内部组织,效仿意大利和德国的褐衣党、黑衫党,最初由一群忧国忧民的黄埔军校学生才俊组成,肩负起救党救国、抵御外侮的历史使命。当然,蓝衣社也是坚决反共的,从政敌的角度讲,蓝衣社是共产党的死敌。因蓝衣社主要以情报调查和开展监视、禁锢以及暗杀行动为主,虽说到一九三八年抗战时期蓝衣社已经解散,但大部分成员摇身一变成了军事统计调查局的人员,譬如戴笠曾就是蓝衣社的活跃人物。所以在老百姓眼里,自然就把军统局和蓝衣社划上了等号。
乔菽萍担心了:“那可要小心,那些人不是吃素的,你千万不要卷进去。”
她的话让叶尔康感觉温暖,他说:“像我这种连鬼神都不相信会存在的人,怎么会介入那些党派之争中。要说非得有信仰的话,那我的信仰就是科学和文化,无论社会如何变革,科学和文化将永存!”
“你和刘觉民走得近,我原来以为你也……”
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回应道:“我曾试着向老刘提起过,但他说时机不成熟。老刘曾温婉地劝过我,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还是一门心思把学业做好。”
“老刘走了,那些人没有为难你?”
“是询问过我,但我哪里知道老刘去了什么地方。但他们曾跟踪过我。”
“那你要当心。”
“不碍事。我除了每天上课,回到农舍门都不出,抓不着我的把柄。”叶尔康又问道:“江薇怎样,有人找过她的麻烦吗?”
“麻烦倒是没有,不过他们也跟踪江薇。有次从西安来了一个女的要见江薇,还是我在茶馆里与江薇换了衣服,这才掩护了她们。”
叶尔康想去曾看到的情景,“我见过她们,”他用手指往身后指了下说道:“就是刚才咱们呆过的那片林子,我正巧看到了。”
“哦,是这样。”乔菽萍说:“从那以后,江薇的心情好了起来,不再那么焦虑了。”
一路说着话,不觉间又走回到茶馆门口。
原本叶尔康是想把江薇一同叫上去下馆子,但江薇已经离开了。叶尔康对乔菽萍说,那怎么办,你去找她来?乔菽萍说,都过了饭点,她肯定吃过了,下次吧。
进了饭馆,叶尔康要点几个菜,被乔菽萍挡住了,说咱们吃点“酸汤杂烩”就好,不但色艳味鲜,而且口感独特,是这里有名的饭食。待一品尝,叶尔康赞不绝口,好吃,辣中有香,五味俱全。
吃完饭出来,走在路上,乔菽萍问:“你现在还去泡茶馆吗?”
叶尔康说:“不去了,自从租了农舍,再也没去过。”
乔菽萍无不羡慕地说:“你能租房住真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读书学习,有心情了再拉一段二胡,陶冶情操,真的挺好。”
叶尔康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古路坝不像县城,茶馆就那么不多的几家,人太多,无法安静下来学习。宿舍两层大通铺,就更别想有安静的时候,半夜里还有人出出进进。再加上人多空气混浊,晚上有些人的呼噜声就跟打雷似的,简直让人苦不堪言。特别是那些跳蚤、臭虫、蚊子之类,骚扰得人根本无法休息,简直寝食难安。我睡眠不好,一夜要爬起来好几次,拿着电筒四面搜寻吃血者。”
乔菽萍深有感触:“城里比你们好不到哪去,学生上课缺少笔、纸和课本,晚上靠点油灯照明读书。宿舍没有桌椅,读书写字都要到图书馆去。每天早上,图书馆的门口都等着许多学生,门一开大家就拼命挤,女生力气小,待挤进去早没座位了。听大课人多座少,也得去抢。”
叶尔康感叹:“正如刘觉民说的,这么大一个国家,在日寇铁蹄下居然容不下一张学习的课桌,山河破碎到如此境地,太令人痛心。”
“是啊,这何时才是个头。”
此时天色向晚,他们在码头边站定。
“你回吧,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好吧,我还能来看你吗?”
乔菽萍点头:“好啊,只要你愿意。”
晚风习习,薄暮临近,在惨淡的余晖下乔菽萍目送叶尔康过渡口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