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家里的饭都是俞英莲在做,婆婆负责烧火打下手。叶尔康回来了,俞英莲问婆婆,“今天吃些啥?”她的本意是要好好给叶尔康补补身子,几年不见,他消瘦了许多。谁知婆婆反而笑盈盈地回话:“你是掌勺的,我哪里知道。”俞英莲红着脸本想和婆婆开句玩笑,“那是你儿子,不心疼?”但一想不能说,若说了,婆婆肯定会有话等着,“是我儿子不假,但他更是你男人,你看着办。”
就在俞英莲思忖的时候,听见后院里鸡在凄惨地鸣叫,知道婆婆早把一切安排停当了。到了下午,公公唤屠夫来,又忙着杀猪了。
忙忙碌碌的一天过去,夜沉沉降临。一家人在堂屋吃了饭,俞英莲往火盆里又添旺了木炭,到灶间洗涮锅碗去了。叶尔康陪着父母拉家常,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时飘过来,尽管不很清楚,但俞英莲还是听了个大概。父母希望儿子这次回来多留些日子,这正是俞英莲盼望的。叶尔康告诉父母,会的,弄不好呆好几个月都说不准。
俞英莲洗完锅没有再进到堂屋来,叶尔康母亲催促儿子,“去睡吧,天不早了。”
回到厢房,俞英莲已经在被窝里等候了。见叶尔康推门进来,俞英莲羞涩地望一眼,把整个身子滑进了被子里。
这个夜里,听着叶尔康睡熟的鼻息,俞英莲满足,脸颊还是那样滚烫。不知过了多会,她也沉入了梦乡。谁知一个不好的梦又将她惊醒,在梦里叶尔康远行了,她哭着追撵,无论怎样那腿就是跑不快,根本无法把她拽住。他转眼不见了,她伤心地蹲在地上恸哭,把自己给哭醒了。一身汗坐起来,慌忙摸了摸身边,他在,霎时她恍然清醒了,重重舒口气,手按在胸口,心渐渐稳住了。
“怎么,做梦了?”叶尔康被她的窸窣弄醒了。
她猛然掀开他的被子钻进去,紧紧箍住,唯恐一觉醒来他没有了踪影。
到了年关时节,叶尔康带着妻子走亲访友,最远的地方去了山的那边给外婆一家拜年。在路上,走累了,叶尔康说,来,我背你。俞英莲哪里肯,一个女人家让男人背,被人看了还不笑话死。
不管是缠绵悱恻也罢,还是传宗接代也好,叶尔康在家乡呆了足有两年多时间。倒不是他被俞英莲给缠住了,而是他始终没有等来远方的消息。在离开河都前,岳所长说了,既然好不容易回去一趟,索性多呆些时日,等有了经费,我再给你打电报,到时你再回来。此时抗战处在胶着状态,后来叶尔康倒是收到岳所长的一封信,说他在重庆,因经费没有着落,还是要叶尔康耐心在家陪陪亲人吧。
无法去干事业,也只好如此。闲暇时间,叶尔康倒是把家乡一带的山山水水跑了个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里根本就没有成矿条件,无论煤炭还是金属矿基本都不存在。鞋穿破了无数双,俞英莲不断把新的做好,又给他摆在炕柜里了。
夜里守着老婆,倒也有了收获,俞英莲的肚子鼓了起来。待大腹便便的俞英莲快要临盆,叶尔康说,那就尽早去秦城,省得到时来不及。他母亲王秀芬说,不用,乡下女人哪个不是在自家炕头生产,还用得着去城里的医院,不碍事。
俞英莲头胎倒也顺利,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是个男孩。全家人兴高采烈,做了奶奶的王秀芳跑到庙里烧香磕头,叶家有后了。可没几天,孩子出现抽搐,可怕的“七日风”发生了。在乡下,这类新生儿遇到的“破伤风”不知断送了多少孩子的性命,都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就在痉挛中找先祖评理去了。
叶尔康安慰她,别太难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要当心身子。
依偎在男人怀里,俞英莲尽管很伤心,但她知道自己还很年轻,只要男人在身边,她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一年后,俞英莲再次临产。
待出了月子,一家人看孩子平安健康,这才重重舒了口气。
这次俞英莲没能如愿给叶家生个儿子,是个女儿。小姑娘长得像她母亲,五官精致,漂亮。
可能是心底依旧蕴藏着曾经有过的至今仍不时泛起的那段无果的情爱,叶尔康给初生的女儿取名叫素萍,一个“萍”字算是对那个负亏疚的人儿权当有了纪念。俞英莲不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在乎,反正生命里这个男人已经在她的炕头上了。
俞英莲是个懂事理的人,她从不提自己男人不愿回答的问题,这是她的聪明所在。出了月子,她遵循传统礼教,相夫教子是她分内的事,看男人脸色不那么晴朗,从不惊扰,至多给他端杯热茶,或在夜里给他熬碗夜宵,轻轻放在案头,退到一边坐在炕沿,静静守望。
由于没有经费支撑野外工作,他只能呆在家里“熬生”。好不容易盼来了日本鬼子投降,他以为这下好了,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换发生机的时候了。
春天来了,山坡上的迎春花绽放得绚丽。他告诉俞英莲,他得走了。
俞英莲扯住他的衣袖不想撒手,倒不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而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实在令人揪心。她是个明事理的人,不想把自己的男人栓在裤腰带上。尽管她身居山乡避野,没有文化,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志向在远方。看他整天窝在家里愁眉不展,非常烦闷,她只得松手。
“去吧,乡野不能把你埋没了,那样我会心不安。”
他说,“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还?”
她不怕,“我手中有根丝线,走再远,你也会回来的。”
多好的女人,温存、贤惠,懂男人的心。一段真爱,足以让女人活一辈子。
临别,叶尔康嘱咐俞英莲,虽说这里远离战争,但到处土匪横行,还是少出门。俞英莲说,我记下了,要是土匪真来了,逃脱算我侥幸捡条命,逃不走也没事,大不了一死。她说话的口气很平静,就像到集市上买件物品一样,看不到害怕。她的神情让叶尔康觉得,俞英莲的身上藏着一种东西,隐在棉花一样的绵软里,关键时刻就会露出锋芒。
那样东西叫刚烈。
无疑说,这两年多是俞英莲这一生过得最温馨,最舒心,也是最难忘的时光。不但有男人陪伴在身边,还生了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令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分外怀念、追忆。叶尔康离开家乡的日子,俞英莲就是靠美好的回忆一天天走过来的,那种幸福、甜蜜的滋味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美好,梦里她都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同时,伴随她的还有对远行人的担忧、惊惧、忐忑,所有的感觉五味杂存,一起涌上心头,赶都赶不走。常常在油灯下,她的思绪在纷飞,那充满凝神的样子如果被叶尔康见了,不定又会发几声感慨,这般好的女人曾被他那么冷落、不待见,想想都是罪过。
身边缺少了叶尔康,俞英莲的心也被带走了。
堂嫂笑话恍惚中的俞英莲,“这男人刚走,魂就没了?”
“嫂子,看你说的。”俞英莲尽管嘴上在狡辩,但心里很甜蜜。在她看来,想人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俞英莲满足的神情令堂嫂羡慕,她搬住她的肩头有感而发:“这浪子一旦回头,把心都掏出来了,那像我那男人虽说隔三岔五会回来,可他的心在城里,魂被狐狸精们勾走了,我过的日子跟没有男人有啥区别。还是你命好,好好把握。”
这点俞英莲倒不担心,倘若一个男人心野了,岂能是把握了的?女人裤腰带是栓不住男人的,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家,该到回来的时候他就自然进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