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康从西耳房出来,走过来说道:“该是共产党复仇的时机了,谁让马步芳当年那么残忍,在河西走廊把红军给剿灭了。”
叶尔康在河西走廊搞地质时听闻了十三年前的那些殊死搏杀,军长战死,首级被悬挂在城楼展示,士兵被残忍杀戮,女兵遭蹂躏……
“解放军就是过去的红军吗?”柳絮还年少,不知道国共以往的恩怨,也不晓得十几年来曾惨败的共产党是如何在抗击日寇的战争中厉兵秣马、不断壮大的。当然她更不清楚此时的黄河两岸、长江南北大片的土地已经被共产党军队牢牢掌握在了手里了。
“是的,孩子,解放军就是红军,他们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江薇出现在身后,她轻轻揽住了柳絮这般告诉她。能看出江薇心情颇为激动,她和大家一样遥望南边还未完全醒过来的高耸山峰,听着隆隆的炮声,眼里闪出明亮的神色。好啊,这一天总算来了。这是她内心盼望已久的时刻。
炮声仍在持续,接连的爆炸波及到城南的寒山响起。尽管呼啸的炮弹暂时还没有落在城区,但这个漫着淡淡雾气的清早,河都城的男女老少们在火光冲天、大地震颤中,心是惶惶的了。
黄云香很是担忧:“河都能不能保住只有看寒山了。”
柳熙荫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凭马家军?该来的迟早会来,挡不住的。”
叶尔康说:“世道该是变的时候了。几十年来,这个国家被糟蹋成啥样了,实在令人痛心啊!”
江薇站在一边神情飞扬。
她说:“……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是***说的。蒋家王朝覆灭,在这隆隆的炮声中,新中国就要诞生了!”
柳熙荫感慨:“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叶尔康点头无不赞同道:“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江薇接话道:“两位先生说的极是,一个腐朽的政权一旦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该当寿终正寝了。这就是人民的选择!”
远远望去,横亘的寒山形若蟠龙,高耸蜿蜒,如张两翼,环拱城垣。在一些人的心中,以为只要守住寒山,河都没人奈何得了。
可想当然的人们哪里晓得,一场殊死搏杀必定要在这里上演。
八月初秋,寒山湮灭在纷飞的战火中……
那阵仗连天上漂浮的云朵都被吓破了胆,在晨风的夹裹下,恐慌地逃遁了。
天渐渐有了亮色,炮声依旧隆隆。柳熙荫对黄云香嘱咐道:“去做早饭吧,这仗打起来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的。”
黄云香去厨房做饭了,江薇跟过去帮忙。
在厨房,江薇说:“大户人家的太太是不用下厨房的,嫂夫人亲自做饭,这可不多见。”
黄云香说:“我有一双手,干嘛要人伺候,自己做的饭合口味。”这倒是实话,自从柳熙荫把她带到槐树巷,这里从没出现过下人的身影,不像柳熙荫大老婆那边就雇有佣人,只会享受。
江薇说:“能看出,柳先生挺疼你的。”
黄云香笑了,“他这点好,懂得疼人。这就是我愿意跟他的原因。尽管我是做小的,但遇上了他,算是我上辈子的造化吧。”
江薇说:“一个女人能有男人疼爱,的确是她的造化。特别是在这夫权社会,尤其难得。新中国就要来了,到那时普天下的妇女们也该翻身得解放了。”
“你说的新中国是什么样?”
江薇眼里充满了憧憬:“应该是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社会。从此我们再不受帝国主义欺凌,国家富强,人民当家做主人。”
黄云香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听起来真的挺好。
此时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柳熙荫招呼叶尔康喝茶,不免他们对战局有了谈论。叶尔康说:“大势已去,天意难违,所谓的‘固若金汤’不过是一句安慰人的空话。”柳熙荫点头:“是啊,依托寒山屏障誓死与解放军展开最后决战的马家军至多是苟延残喘,连长江天险都没能阻挡住共产党前进的步伐,何况靠这一座寒山又能奈何?”
天完全大亮后,炮火渐渐停歇了下来。
黄云香从厨房那边喊道:“去洗漱吧,饭就好了。”
过了会,黄云香和江薇用托盘端来了早饭,几碟小菜、点心和一盆鸡蛋汤放在廊下的小桌上。
吃完饭,柳熙荫说要出去一下。黄云香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柳熙荫说:“我到面粉厂看看。”
黄云香说:“不是有伙计们守着嘛,这炮火连天的。”
“不放心,我得去看看。”
叶尔康说:“正好我今天有点私事得出去一下。”她对江薇说,“你还要照料孩子,就哪都别去了,陪陪嫂夫人。”
柳熙荫说,“那好,咱们走。”
看柳熙荫和叶尔康一起出了门,黄云香对自己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怕是担心大房那边了吧,没人拽你,何必打着要去面粉厂的幌子,真是的。”嘀咕归嘀咕,可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那边的大房是柳熙荫明媒正娶的,人家还给柳家生了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她黄云香只不过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妾,有什么好比的。
出身不由自己,这没办法,在娘肚子里他们的女儿柳絮就注定了是庶出的命。
黄云香是个青楼女子,柳熙荫之所以能把她纳了妾,纯粹是和土豪们“斗艳”的结果。大凡堕入花柳巷的女子都有一把辛酸泪,家庭的变故或遇上什么难以过去的坎,不是被家人亲戚给卖了,就是无奈之下把自己卖了。黄云香原本生活在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祖父靠勤劳本分,几十年打拼下了一份不错的产业,不料被喜好赌博、抽大烟的她父亲一天天给败光了。她母亲眼睁睁看一个好端端的家化为了乌有,绝望了。在黄云香七岁那年,她母亲跟一个从青海来的皮货商私奔了,从此杳无音信。就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父亲还没想着洗手,连赖以栖身的宅院也变卖了。最后在外地人汇聚的“义园”附近租了一间屋子,父女算是有了避风遮雨的住所。义园是外地人用来暂厝亡故人灵柩的场所,日后扶榇故里安葬都从这里启程。可想如此阴气重的地方,哪家人敢住在这一带。终了,一辈子好吃懒做的她父亲连当个走街串巷的“卖水客”都做不了,怀揣一根麻绳把自己悬挂在了义园门外的牌坊下了。他还算人心未泯,在死之前把女儿送到了她舅父家,给舅子哥磕了三个头,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踏上了黄泉路。然,黄云香命运并未改变,除了像丫鬟一样服侍一家老小,还要看舅妈的脸色,稍微哪里不对了,遭到一顿训斥。可悲的是,在她舅父得病死了的那年,她舅妈狠心地将她卖给了“怡春楼”,从此她有了个名叫“玲珑女”的挂牌头衔。
几年后,经过老鸨的调教,玲珑女出落的像朵花一样,水灵灵的,还弹得一手好古筝。因柳老板舍得花大价钱,老鸨把玲珑女的初夜权卖给了他。
之所以有了后来的故事,起因是为争“花魁”,柳熙荫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不惜伤了和气,差点动了粗。一怒之下,他给“玲珑女”赎身。
他大老婆发话了,你不能把她领到家里来。
正好槐树巷有个小巧精致的宅院有人出手,柳熙荫二话不说盘了下来。其他尚好,柳熙荫就是嫌巷子里的人成分杂了些,大多都是些做小买卖的,素质太低。对此他把这话对黄云香说了,权当是歉意。黄云香说,这就很好,我这身份还嫌弃啥,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安乐窝就知足了。她说的是真心话,遇上好心人了,哪还存有非分之想,岂敢挑肥拣瘦。
尽管被赎身自由了,但黄云香心里老是不那么踏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担心柳老板一时意气用事,不定哪天玩腻了,一脚踢出门或再次被卖了,她的悲惨世界又该到了。好在肚子挺争气,一年后的春天,女儿柳絮降生了,黄云香悬着的心总算是安稳了。既然生了他的亲骨肉,就不怕柳熙荫今后撇下她母女不管了。
此时听黄云香嘀咕柳熙荫偏心大房那边,江薇在一边抿嘴笑。黄云香有些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怎么会。”
“其实我哪里会管他,那边也是他的家,我就是说说,不会拦着。”
桌边柳絮吃完饭要到外面去玩,惹得还在吃饭的涛涛也要跟了去,黄云香喊住了,“这乱哄哄的,别出去了。”
柳絮撅嘴有些不高兴。
“絮儿,你等等。”黄云香看见女儿短裤上有脏东西,“你这屁股上粘的是什么呀?”
柳絮停下步子,极力扭转脖子,拿手拽裤头的后面,瞅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呀,这是什么,脏死了,啥时候弄上去的。”她惊叫了起来。
黄云香弯下腰仔细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事,等会妈妈给你换洗了。”
江薇明白了,“看来柳絮长大了。”
柳絮不懂,感觉裆里湿乎乎的,以为尿了裤子,摸了一把,竟然满手是血,她吓得哭了起来,“妈妈,怎么会这样,这是咋了……”
黄云香抚摸女儿的脸蛋,微微笑了,“没什么,凡是女孩子到一定年龄都要来的。咱们絮儿真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