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1 / 2)看不见的疤痕首页

一下出租车,阿斯汉又开始追问我,到底去见谁,要不要准备东西,他怎么称呼。不用称呼,静静坐着听就是了。我说。

我们按照母亲给的地址找到了甄高人家,小区比较破旧,是砖混结构,不少窗户贴着:课外辅导,课外辅导,课外辅导。院子有一棵跨世纪的老杨树,光秃秃的树枝叉子上落满了麻雀。西北寒冷风沙大,只有麻雀喜鹊能适应得了。

到门口时,门虚掩着,阿斯汉敲了敲门,听见有人喊进来。我们进去。阿斯汉回身要关门,高人大声说道:“不要关,不要关,不要关,不要关,不断来人,开得麻烦。”

高人真的很高,盘腿坐在床上跟我站着一样高。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小方桌,他就佝偻着脊背坐在他后面,两眼炯炯有光,双手耷拉在膝盖上,像瞅着游客手中香蕉的猴子。从我们进门时他就专注地打量我们,直到把我打量在他面前的小椅子上。阿斯汉自己搬了一个凳子,坐我旁边。

高人实在是高,他一眼瞅准是我要算卦,我们刚坐定,他便抄起一个本子一根笔,毫不犹疑杵在我眼前。紧接着,高人示意我写上生辰八字,阴历生日,他说。

我先为父亲算算。

我写完之后,递给高人,只见他顺手抓来一个纸筒,猛地扣住那几个字,随后翻着白眼扑上去罩住了它。高人的动作之快预示着它可能是一只从天而来的兔子,不那么快,它就跑了。接着高人嘴里呢呢喃喃念着“天灵灵,地灵灵,救苦救难好神神,天灵灵,地灵灵,救苦救难好神神,天……”准确来说,高人不是在念。他似说似唱,如泣如诉,悲切婉转,抑扬顿措。加之他这么羸弱,这不能不让人怀疑东汉时期那个因为哀伤过度而形销骨立的大孝子韦彪,此刻又坐在了这里。阿斯汉偷瞄我一眼,看情形也憋着笑,接着他手伸进大棉袄兜子里,拿出手机打起了字,十来秒钟,他示意我看手机。

他写道:观音老儿,吾乃弟子奥特曼僧,请问我的紧箍咒死哪去了?快告诉我,地下这个泼猴到底要问我什么。

这条信息直接命中我的发笑中枢,笑意像一股洪水,嗖一下涨满了整个腹腔和腮帮子。为了招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手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吸着浓浓的檀香味和纸烬的味道,眼睛扫过桌上卷边的《八字算命》,破了皮的《64卦》,旁边一本《X类风水学》,我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掉上去遮住了第一个字,我想应该是墨水。至于给污掉的那个字,就权当它是个“人”字吧,因为人类还没把自家门口的风水研究明白,暂且轮不上鸟类鱼类犬类畜类。我看到床单上颠三倒四的小狗,夹杂着横七竖八的ABCDEFG,好像洒了一床字母饼干,床脚一把痒痒挠,酒红色眼镜盒和黄色眼镜布分了家,跟一把扫床刷子鬼混在一起。最后我的目光落到对面墙上的观音菩萨和旁边柜台上的弥勒佛,我惊奇地发现,女观音的巧笑嫣然不完全是普度众生后的满足感,弥勒佛的笑眼迷离也和怀里横七竖八张张叠起的人民币有关。仅此一念,人便像毒瘾发作一般,手已不自觉摸上神台,须臾功夫,所有红灿灿百元大钞全无踪影,只有斑斑驳驳的两只香炉里堆满虔诚的灰烬,头顶两炷暗红色檀香,有气无力地吐着丝丝青烟。痛饱私囊后我忍不住偷瞄一眼,这怎么可能:女菩萨脸上早已乌云笼罩,笑容扭曲,弥勒佛依然微笑,可耳朵却僵在两侧,像小孩用泥巴随手捏就的粗糙笨拙肥厚不均的两条。

阿斯汉突然捏了捏我的小指头,我蓦然回神,却看见高人正一寸一寸放下忽闪忽闪的眼皮,并缓缓回正眼球。旋即,他颇可怜似的看着我,说道:“千万,千万注意心脑血管疾病,还有……这是你的?”他这一问,就像被查出癌症的病人,大夫深情地问着你是本人吗一样让人胆战心惊,明显,甄大师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我只觉脑袋轰地一声,眼前一片黑,父亲都病到只能去北京看的地步了?

“她父亲。”阿斯汉回答了高人。

高人一听,丢开纸筒,看回我的眼睛。

“还要注意跟你母亲的感情。”

啊……只要好好活着,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把笔顺过来放怀前,举起手臂,使伸直的两手掌保持平行,好像在说“这么长”,然后慢慢合至一只手的距离,低下去把那支笔夹在中间,接着缓缓抬起两条胳膊,死死看住我,不说话。

我思绪混乱,无法自我刨析,探着脖子问他:“甚意思,甄大师?”甄大师只管看我,依旧不说话。慌乱中我看见大师瞄了一眼我的胳膊,我幡然醒悟,大师要我亲自感悟。于是我学着甄大师的样子,举起双手比划着问他:“甄大师的意思是……这么长,”我不断拿捏着跟他那个“这么长”差不多的距离,“后来就……只剩……这么长”缩到他的一支笔的距离。到了那个距离时,我斜睨一眼《姓名学》旁边的记号笔,阿斯汉知道我什么意思,悄默声给我也夹上笔。我必须努力抻着胳膊,否则就要掉下去了。

两胳膊对着夹东西还是头一次,不比我小时候站着尿容易。

“棒。”甄大师的笔掉在床上,他推开它,抓起我曾惦记过的记号笔,扯出旁边一沓子黄标条中的若干张,手指蜻蜓点口水,捻出其中的一张,挥舞着手腕写起来。

阿斯汉不知从哪整来的两根牙签,在甄大师推笔之际,他比划着安在他两颗虎牙的地方。

“很可能有人横插了一杠子!”甄大师丢下笔,把写好的符递给我:“回去让你母亲烧了,喝掉。”说着回身从一堆被子底下掏出一个红色布袋,他说怎么用他写清楚了,照着做就行。说罢手指向外勾了一下,随后招呼着另一只手一起钻进裤裆,就是两腿盘坐的圆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