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是在大理寺久了,受那三木桎梏,都不闻铁窗墙外事了么?”
“莲目小国都能造七宝楼船水路贡女,何况我大盛泱泱?”
谢珽微笑道,
“看来陆将军不但擅于征伐作战,连奇技淫巧也悉数烂熟于心,果然是一通百通。”
“谢大人此言差矣。”
陆梁鸿斜过眼,睨着坐在一旁顾自衔笑不语的汪赞,半似玩笑地回道,
“若真是一通百通,不如教汪尚书西南领兵,我定自京中安睡。”
谢珽还要再论,就听得帝座上的少年天子“嗳”了一声,语似惊诧地问道,
“陆卿这是甚么话?教朕听得好生忐忑。”
安懋依然敛眉不语,谢珽延目看去,只见殿中灯火斑驳地沾在他衣襟袖角,把一幅轩昂器宇照得恍疑不清。
陆梁鸿回转过身,再拜于帝,
“本朝广开言路,创设科道,与前代殊异,古人云:‘忠谏不听,蹲循勿争’,然今陛下为圣明优纳之君,故而朝中群贤交章,急公体国,以为臣负不赏之功则有不宾之心……”
“陆卿多虑了。”
顾柷开口打断道,他缓着声腔,淡然回道,
“言官闻风奏事乃是天职所在,正所谓,‘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嚼舌者未必不是钓誉,疏论者未必就是奸慝,陆卿切莫要往心里去啊。”
陆梁鸿直起身来,
“臣并非故作姿态。”
他口唇一顿,沉郁的谈锋从他胸腔里冒出尖儿来,仿佛戛金断玉一般掷地有声,
“只是臣读《韩非,见商君车裂于秦、吴起肢解于楚,圣贤之戮死盖因群臣之毁言,不禁心有戚戚。”
顾柷笑而再道,
“朕若是秦惠文王,定不会刑戮商鞅。”
他再三重复道,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任人任事的道理都在这里。”
“徒由一己私恨奠基一国偾辕覆车,秦惠文王果然上算么?此等鸟尽弓藏、济河焚舟之举,绝非明君所为。”
话说到第三个来回,顾柷自以为已经够可以的了。
提过了胡惟庸,商鞅吴起那老一套也没落下,史书之君负臣者不胜枚举,小皇帝自忖陆梁鸿今天还没这份心力将诛戮功臣之事一一细数。
——要真到了细数的份上,陆梁鸿就不会回朝了。
不想,就在小皇帝来回斟酌间,立在陆梁鸿身后、一直低眉顺眼的徐知温开口了,
“陛下襟怀宽博,臣等感佩不已。”
少年的面孔年轻得过分,神情却是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儒雅老成,
“倘或昔年建文帝能吃得这等逆耳苦药,成祖皇帝为燕王时,又何须割让大宁卫,以换得朵颜三卫之靖难精兵?”
这回不等顾柷或安懋开口,王光焘便先厉声喝道,
“好个狂竖小子!竟敢拿陛下比建文帝!”
谢珽再看安懋,只见安懋依然垂目不语,仿佛眼里压根儿就没徐知温这人似的。
徐知温抬起了头来。
但凡谁见他这一抬头,都能感受到他方才在陆梁鸿身后酝酿了有多久、心计埋得有多深。
好在他实在年少,还正好处在一个年少到少年气盛总是不会惹人生厌的年纪。
徐知温看也不看王光焘,只直直地盯着小皇帝道,
“陛下,昔年成祖皇帝起兵靖难时,建文帝朝中又何尝不是群贤交章、急公体国?”
徐知温揿身向前,叙起盛国国史时条理有致、毫不羞怯,
“昔建文帝听信小人挑拨,遣亲信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此三人到任之时,燕王藩地实已半年不足粮饷,却全都以援济为名运回了金陵。”
“其时,燕地乃北方门户,四九城多少内外觊觎,无论军士哗变还是北蛮来袭都无人能承担得起。”
“彼时成祖皇帝尚不敢私印纸钞以违祖制,将兵少钱少粮,只得自掏腰包以补亏空,直到掏空燕王王府,再无半点余钱,只得拖延装病,又过得两月,实在不得已又装了疯。”
徐知温说到此处,脸上十分应景地呈现出了一种为历史胜利者感到不懑的矛盾神情,
“陛下且想,昔年成祖皇帝就藩已近二十年,倘或当真有意谋反,早已磨刀霍霍,何必等到钦差到了王府门口尚在苦苦装疯?”
“若非奉诏前去捉拿成祖皇帝的郧国公张信私下告知实情,成祖皇帝未必会受那‘黄袍加身’之裹挟啊。”
徐知温长身而立,义正言辞,好似芝兰玉树,生于王者庭阶,
“臣实无心以建文帝比之陛下,只是如今西南之困厄,又何尝不似昔年之燕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