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平康觉得徐知温此人有些了不得。
一般而言,“表忠”、“讽胁”和“哭穷”这三者互为对立关系,尤其对陆梁鸿这种手握军权又有拥兵前科的强将来说,这三者简直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语境中。
而徐知温仅用寥寥数语,就将这三种矛盾毫不违和地统一了起来。
彭平康从末座望向徐知温颀长的背影,在心里暗暗分析道,
他说燕藩因建文帝猜忌而粮饷不足,以致于成祖皇帝不得不装疯来拖延筹措,这是哭穷;
他说燕地乃国朝门户,里外多有觊觎,既有军士哗变之忧又有胡蛮来袭之患,这是讽胁;
他说成祖皇帝昔年于藩地经营已近二十年,若真有谋逆之心又何必苦求得君,这是表忠。
句句源自国史,而字字不离现况,可谓是借古喻今的至高手了。
更妙的是,昔年成祖皇帝起兵靖难时,陆氏也曾为建文帝拒成祖于帝京之外,小皇帝要想从君臣忠义上下手,还真挑不出甚么错儿来。
彭平康想罢便叹道,
此人若非陆氏一党,我定与他结交相友。
顾柷的感慨倒比彭平康的更实际一些。
他想,
朕还没提收兵权和淡巴菰专卖的事呢,这哥们怎么就自说自话地开始卖惨了?
好在小皇帝一穿越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研究过了《坤舆图、恶补了地理,此刻忽然提到靖难故事,他一张口大约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西南如何与燕藩相似?”
“昔年北元孛儿只斤·脱古思帖木儿遭蓝玉大败,朵颜三卫尽归大宁都司。”
“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三卫归而复叛、叛而复归,辽东虽为边塞之地,却俯看山西河套与燕云十六州,是故燕藩兵饷钱粮无一不重。”
顾柷说到此处,眼风往座下一扫,见安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心下更定,
“而我大盛建国之初,国之西巴鲁剌思·帖木儿尊崇木速蛮,且野心勃勃,正预开疆拓土,以再复昔日蒙古帝国之荣光。”
“因此太祖皇帝不得不慎守云贵边防,宋治‘大渡河以南非我国土’乃懒政庸政尔,蒙古人又不去管,大抵就是个西南云贵国了。”
“朕知道,巴蜀云贵之地与中原不同,太祖皇帝开驿道、置卫所、屯田设军,移汉人之民,移风易俗,实非一朝一夕之事。”
“陆氏世代辅镇西南,宣扬王化,是为我大盛霸业之初基,陆卿之忠诚一如先人,要说困厄似燕藩,可教昔年为夺大宁诸军,而恸哭于宁献王座前的成祖皇帝如何自处呢?”
顾柷这番话主语用的是陆梁鸿,显然就是对陆梁鸿一个人说的。
不料徐知温对陆梁鸿也毫不客气,闻言立时接过话头道,
“成祖皇帝无地自处或可弃藩北上,却不知郧国公张信何以存身也?”
顾柷神色稍凝,
“张信捉拿不成,不过失职尔尔,如何就到了无地容身的地步了?”
徐知温躬身再作一揖,
“陛下性情蹇直,受群臣拥戴,而建文帝猜愎自用,其麾下众人,自是深怕‘狡兔死而走狗烹’。”
顾柷盯看他半晌,忽然转向安懋道,
“朕只听说建文帝尝有‘勿使朕负杀叔之名’之密令,不知何来‘兔死狗烹’之嫌?”
安懋顿了一顿,须臾复正身姿,遥遥朝座上看去,他刚想开口,就听徐知温截断话音道,
“建文帝此言看似仁弱温厚,实则是意指其不愿担杀叔之名,而使下手之人担诛王之实。”
安懋眼睫一动,又照样坐了回去。
徐知温说到此处,愈发逞意了起来,
“建文帝忌克寡恩,郧国公张信又怎会如此愚笨?”
“且不论前朝掌故,就说昔年太祖皇帝一统江南之时,于瓜州沉舟小明王又杀廖永忠,便知无论这捉拿成或不成,建文帝都不会轻易……”
王光焘厉喝一声,开口斥道,
“你是哪里来的顽竖?竟敢当殿置喙太祖皇帝?”
徐知温霍然直起身,侧身一转,将锐利明亮的目光蓦地投向了已然半露蔑色的谢珽,